第62章 苟且偷生(七)
与东江的士气大涨、京城的百姓欢欣鼓舞不一样。
叛军的心态就没有那么好了。当高友成带着两艘船和二十名甲士登岸后,战败的消息,很快就如同瘟疫一般蔓延到了南隍城岛上的各个角落。
顿时哀声遍地。
孔有德是大发雷霆“这个黄龙煞是可恨,先前斩杀你我家眷,虽然我等也杀了他的全家,算是报了一报。但是如今又伤我上万精锐,我真想把他碎尸万段!”
说完还迁怒高友成,想要立刻斩了高友成,被耿仲明劝阻。
“高友成历经千难万难逃回来,足以说明他的忠心,如果此刻杀了他,会使军民人心散掉。”
孔有德无可奈何,却也认为说的是有道理。
过了一会,孔有德平复了一下心情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胜不骄,败不馁。好消息也有,那就是这里是完全听从咱们俩的了”。
耿仲明可没有孔有德那种自信心。因为前两天巡逻船队就已经来信,观察到登州水城正在汇集船只,准备进攻庙岛了。
庙岛的守将是参将梁应龙,担任起护卫全军的任务。但是梁应龙害怕步了王秉忠和王经世的后尘,因此每天都发告急文书,要求耿仲明允许他退往砣矶岛。
耿仲明起初坚决不允许,现在得知前方战败,那么出于稳定人心的角度考虑,干脆一次性把梁应龙所部直接给运到南隍城岛,增强南皇城岛的守备力量,以稳定人心。
“把王子登叫过来”孔有德吩咐手下道,这次也不避讳耿仲明。
王子登很快赶到,然后装作大吃一惊的神情表示“怎么回事都元帅,前方为何败的这么惨?”
孔有德观察了片刻没有说话,王子登的神情仍然不变,还是一副震惊的表情。
孔有德也无可奈何。
“这次只是试探性攻击,胜败乃兵家常事,偶有小挫,也是情有可原。只是需要麻烦王总兵在辛苦一趟,请求尊贵的大汗能够发兵攻下旅顺。我等是诚心投靠,希望大汗这次能够真正给指明一条活路”。
“前日我大金的贝勒爷德格类已经率领大军进攻金州,牵制了东江黄龙所部。这个都元帅也是知道的,但是毕竟金州城池坚固,一时难以攻下啊。”
“那可如何是好?眼下我部遇有小挫,可是愚民顽夫他们是不清楚的,岛上士气低落,如果没有动作,恐怕会有不忍言之事发生。还望大汗加大攻击力度,我等也好求个活路”。
“这样吧,都元帅,我就再跑一趟,去当面请示一下再说”王子登想了一下后答道。
王之登登船而去,一转眼已经半个月过去,时间来到了三月底了。
梁应龙所部离开后,官军趁机而进,庙岛已经被大明官军进驻,好在官军目前也缺少战船,或者有其他考虑,没有立刻继续进攻。
实际上的情况是,登州被收复后,朱大典代表的地方抚院、高起潜代表的监军势力、吴襄代表的关宁军势力等,正在拼命的抢夺功劳。朝廷里已经是争吵一片。
平叛军就是功劳再大,但是毕竟放跑了罪魁祸首。
东江军这次拼命搏杀取得了大捷,令相关当事人感到义愤填膺,嫉妒和恨全面爆发,不管是山东地方,还是关宁所部,均污蔑东江军平叛时不在,现在收获时却来摘了桃子。
朝廷内的一些御史也是闻风而动,纷纷参劾山东方面纵敌逃窜,继续为虐海岛;
东江方面也是未能一鼓作气,彻底消灭叛军,分明就是养寇自重,心里压根就没有装着大明的江山社稷。
好在大明朝廷里并不全是棒槌,还是有一些正义的官员为东江方面说了一些公正的评价。
毕竟东江那边的战绩是在那里摆着,于是东江军方面的战功很快被确定出来:
尚可喜首功,升级为广鹿岛副将;其余参与将领,黄龙以下各升武散官一阶,同时命令户部将上一年度的粮饷三十万两、另加发一万两赏功银让李惟鸾等人带回去。
此时的大明财政匮乏,人头赏功银早就无法实际履行了,如今能有一万两也算是不错了,更何况还能领到部分被欠的饷银,李惟鸾因此心里还算比较满意。
问题是户部太缺钱了,先前拨发了三百多万两给关宁军,如今实在是没钱了,目前只能东挪西凑,需要等些时日。
李惟鸾无奈,毕竟是带着任务来的,只能继续在京城等待。
孔有德和耿仲明却是等待不起了。
天气转暖,官军的巡逻探查船只数量和频率明显增加,作为战场老兵的孔有德和耿仲明不会不明白意味着什么。
于是孔有德和耿仲明统计了自身的实力,还剩下精壮士兵有上万人,其余家眷和民夫大概有一万五千人。
孔有德先是通过一系列的换防调遣,把悍将周志元和线国安给调剂出来,然后命令两人带兵三千精锐,分乘海船五十艘,进攻双岛,看看是否可以从辽南半岛的内线直达辽河河口。
这就是叛军和东江镇的双岛之战,结果黄龙早有准备,一天之内,再次通过埋伏战术,击败周、线两位大将,周志元和线国安只得匆匆带着五百人返回被隍城岛,好在船只都带回来了,但是结果更是令人震惊,原来内线水路难走,且有天津水师和觉华岛水师开始出现在双岛海域附近游弋。
三月底,又发生了一起逼迫孔有德必须做出改变的大事,那就是朱大典派人袭取了砣矶岛大营,俘虏了数千民夫和家眷,至此孔有德只占有北面四岛,士兵、家眷和民夫总人数为一万九千余人。
加上粮食不足,孔有德和耿仲明确实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好在后金的联络人王子登终于再次到来。
“两位,在下这次终于不辱使命了。你们不要走内线去辽河了,觉华岛水师不好对付。还是走外线,目前外线的水师仅仅只有尚可喜部和沈世魁部,力量稍微弱小。大汗对于之前没有完成接济任务的正蓝旗旗主德格类进行了训斥。这次派遣了更高级别的贝勒爷济尔哈朗和阿济格统领上万大军在镇江堡等待着两位的到来。”王子登气喘吁吁的说道。
孔有德和耿仲明无奈,只能命令部下收拾行装,这次是全军出动,把所有人力和重要的大炮物资都带上来,实在带不了的,那就直接扔到海里或者炸毁。绝对不留给明军。
叛军全军于是开始了新的东征。
加上之前的双岛之战,叛军全军一万九千余人,在两个月的时间里经历了九次大战,继双岛之战后,又有偷袭黄金台之战、进攻旅顺黄石咀之战、进攻沙河口象鼻山之战、进攻金州外海城山头之战、广鹿岛之战、长山岛之战、石城岛之战和大鹿岛之战,结果就是叛军凭借着人数优势猛打猛冲,陆上没占着便宜,但是从海路冲破了官军数道封锁线,来到了鸭绿江口以外。
叛军到达鸭绿江口以外时,经过一系列的战损,总人数已经下降到了一万四千多人。正当叛军庆幸终于快到终点时,沈世魁率领的皮岛水师主力堵在了正前方。
人生的大起大落,有的时候真的谈不上刺激。
海面上景象:官军方面是士气高昂,战船高大;叛军方面则是久战疲惫至极,战船缺损太多,多为运输类船只。
岸边则是八旗铁骑们那如同鹰隼的双眼盯着看热闹。
孔有德和耿仲明都知道此时打不起了。
孔有德先是派人送了一整艘船的金银珠宝,沈世魁笑纳了,但是大军仍然没有散去。
这种拿了钱还不办事的态度,放在任何时代都令人气愤。
孔有德非常愤怒,但是也无可奈何,除了实力不允许以外,毕竟沈老太爷那也是曾经的老领导了。
耿仲明跟沈世魁更加熟悉,见此大怒,驾船向前要和沈世魁说话。
毕竟两人曾经是非常要好的伙伴,沈世魁很给面子,竟然出面答话了。
“大家都是同僚一场,沈老太爷为何苦苦相逼?”耿仲明先行发问。
“既然同僚一场,仲明何不投降于我,我以人格担保,绝对会善待你的。”沈世魁答道。
“我是相信沈老太爷你的,但是朝廷能够饶了我?开弓没有回头箭,让开一条路,彼此结个善缘吧”。
“善缘?我能有什么好处?别跟我说金银珠宝,杀了你们,你们船上的东西不还都是我的?你总不会指望那岸边看戏的战马可以下海游过来吧?”沈世魁大笑道。
“沈老太爷,这么多年以来,你不就是想做这东江之王吗?可惜一直未能如愿,我能够帮助你达成心愿。”
耿仲明还是比较了解沈世魁的,这就戳中了沈世魁的软肋。
“甭在那里瞎咧咧,有胆量的话就上船来说话。”沈世魁将了一军。
属下们都反对耿仲明前往沈世魁的船上,可是耿仲明还是力排众议,先下了小船,靠近沈世魁的大船后,再攀着绳子爬了上去。
上去后就立刻行礼道“沈老太爷,久违了。这种情况下相见,仲明其实也是实属无奈。”
“你刚才说你有什么办法?”沈世魁还是关心东江总兵官的事。
“无他,沈老太爷您升任总兵官的绊脚石只有一个,那就是黄龙,只要黄龙在,您老就别想做这东江之主,只能屈尊在皮岛一隅之地。”
“黄龙可是我的女婿。”
“他可没把您当他的女婿,还用在下举例子吗?”耿仲明颇为嘲笑般说道。
“你能除掉黄龙?如果可以的话,那此时旅顺的主人是你们,而不是在我这里摇尾乞怜吧?”沈世魁笑道。
耿仲明并没有生气,而是慢慢道“沈老太爷,我并没有祈求你,你如果不同意,大不了大家一战便了,我方都是百战精锐,不会输于你们。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对您来说不会有任何好处。另外我们是暂时没有能力击败黄龙,但是有人可以,那就是大金。”
“耿仲明,咱老沈是爱权利,可是绝对不会干那欺辱祖宗的勾当。你们做其他事我可以不管,但是你们这是去投靠建奴,我不能不管,否则千百年后,天下百姓们会如何看待我?”
“千百年后?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那个时候您就是一个功臣。当今大明您觉得还有救?”
“甭管能不能救,但是咱不能去干那吃里扒外的事”沈世魁斩钉截铁地说道。
“沈世魁,你少他妈在这里装了,仲裕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我们兄弟俩为你办事,你是怎么对待仲裕的?你知道,我就那么一个亲人了,你为了你自己的事不被暴露,还是抢先下手杀了仲裕。仲裕只是听从命令,他有何错?”耿仲明使出了杀手锏,真情流露之下,已经是涕泪横流。
这个也是沈世魁的一个心结,当初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是杀了自己人后的内疚心里一直存在。他与孔有德、耿仲明不同之处在于,他还有起码的良知和道德约束感。
“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要杀要刮随便你,我耿仲明要是会皱一个眉毛,就不是人养的,来啊”说完,耿仲明把头伸的很长。
沈世魁半晌无语,陷入了沉思。
……
“如果这么放了你们,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觉得朝廷能饶了我?”
“知道您实在放不下脸面,我等会为您考虑周到的,您就放心吧,我待会调遣一千民夫在最后一艘船上,如此,这样您不就有功劳了?”
……
一个时辰后,耿仲明下船。
两个时辰后,孔有德和耿仲明率领大军在后金镇江堡登岸,时间是大明崇祯六年(农历)四月十二日。
沈世魁则向黄龙、向朝廷汇报道“职于大明崇祯六年四月十二日,亲提万余精锐与叛军相遇……取得了鸭绿江口大捷,斩俘敌精锐上千……后终因建奴支援,导致功亏一篑,最终孔、耿二贼被建奴接应而逃走。建奴势大,职部连续作战力有不逮,故未能远追……。”
孔有德先派遣自己的护卫统领张文焕上岸联络后金,上岸后与耿仲明一起在张文焕的陪同引见下,下跪拜见了济尔哈朗、阿济格和杜度。
济尔哈朗是努尔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第六子,从小被努尔哈赤抚养,与皇太极一块长大,是皇太极堂弟,更是铁杆,阿敏死后,由济尔哈朗接任掌管满洲镶蓝旗;
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之前曾经为镶白旗旗主,后因犯错,镶白旗旗主改任多尔衮,阿济格目前仅仅是辽东通远堡守将,但毕竟是皇太极的弟弟,此刻为济尔哈朗的副手;
杜度是努尔哈赤长子褚英的长子。
济尔哈朗秉承着皇太极的旨意,命令杜度率兵看护,后金户部承政英俄尔岱负责抚慰孔、耿大军和家眷。
孔有德和耿仲明看到四周身穿双层重甲的彪悍武士,不敢再有任何小心思,命令部下全部无条件听从新主子的命令,违令者可格杀勿论。
休整一天,济尔哈朗和阿济格带着孔有德和耿仲明两个人连夜朝着沈阳奔驰而去。
崇祯六年(后金天聪七年)四月十五日:
孔有德和耿仲明到达沈阳城外,皇太极以最高礼仪,亲率诸王、贝勒出盛京城东十里迎接。
皇太极以后金最高的抱见礼,就是以大汗之尊,一个一个,抱下孔有德和耿仲明以示兄弟之情,显得亲热无比。
孔有德和耿仲明可不敢托大,抱下后,赶紧下跪拜伏于地表示彻底臣服。
皇太极立刻拉起两人后,说道“尔元帅孔有德,原系明臣,知明运之倾危,识时势之向背,遂举大众,夺据山东,残彼数城,实为我助。且又全携军士官民,尽载器械甲胄,航海来归,伟绩丰功,超群出类,本汗深嘉赏。”
“多谢吾汗理解”孔有德和耿仲明齐呼道。
“孔、耿二人泛海来投,真是出于天佑才能至此。着令孔有德所部为大金天佑兵,授予天佑黑旗,着黑衣黑甲,孔有德为天佑兵都元帅,耿仲明为总兵官,一军之内除了出兵、刑杀之权需要上报之外,其余一概内部决策。尔等可以自行任命各级将官,金鼓旗锣一概不变……令着户部选择辽阳合适地方,分配土地,对于家眷进行妥善安置”。
这就是属于超卓待遇了,毕竟大金之前根本没有都元帅这个职位,为了孔有德而创造出来,还单独独立成军,最关键的是还有高度的内部自治权,赏赐的土地等也是上好的辽阳良田。
孔有德和耿仲明受宠若惊,赶忙下跪表示感谢,口呼“奴才谢主隆恩!”
一旁的宁完我赶紧插嘴解释道“二位大人,尚未入旗,还是以自称为臣才算妥当。”
“嗨,不知者不怪嘛,相信以孔、耿二将的骁勇,将来成为光荣的奴才,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来人,摆驾,进城,赴宴”。
当下锣鼓齐鸣,大军纷纷入城。孔有德和耿仲明坐在高头大马上,看到两旁的后金百姓们纷纷跪伏地面,不敢仰视。瞬间觉得自己选择对了,就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哪里像大明的百姓,就是皇帝出巡,也有人胆敢窥视,普通官僚见面,连下跪都懒得做,真是岂有此理。
孔有德和耿仲明那是得意非常。
全然不顾忌人家后金看中的是他们从大明带来的那些人力和物资。
内大臣刚林跟着皇太极,报告道“孔、耿二将带来了大量火炮力量,其中红衣大炮三十余门、弹药三万担;虎蹲炮一百余门、连珠炮六十余门、大将军炮二十三门……多是明国从壕境买来的,价值数百万金。另有战船一百余艘,士兵、家属、水手、匠工等男女共计一万三千八百余人,其中百战战将共计一百零七员,含有副将级以上战将九名,参将军官四十四名,游击将军五十四名。精壮官兵三千六百四十三名,大多经历过铁炮和火铳的训练;水手壮丁四百四十八人,保存下来的都是百战余生的精锐,是军中的军事骨干力量,士卒也有很强的战斗力……”
宁完我高兴地对皇太极说道:“恭喜大汗,此数千兵丁,不劳编派而得,诚天送汗以成大事者。”
旁边的汉奸高鸿中出于嫉妒心理,小心的来到皇太身边提醒道“大汗,自古以来不可使财务和人事大权完全交给外人,否则不好控制。”
皇太极转过脸对他说“孔有德和耿仲明是主动泛海来投,与那些战败被俘投降的阿哈是不一样的。重用他们,才能起到千金买骨的作用。”
高鸿中顿时羞的满脸通红,没有错,他就是战败被俘,然后为了活命而乞求投降的。
由此可见,皇太极是真的非常的高兴,因为他不仅得到了一批久经考验的精兵,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和明朝一样精良的火器、红夷大炮和铸炮匠工。
后金大兵以前只是擅长野战,虽然也由佟养性制造成功一批火炮,但是形成不了战斗力,这次孔、耿来投,补齐了后金大军的短板。两个人的实力也被大幅度削弱,再也无法动摇大金的根基,不至于作乱,真的是上天保佑大金。
对于大明来说,却是: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原来按照袁可立的三方布置策以胶东的登莱军、辽东的关宁军、皮岛的东江镇联合绞杀后金,连接朝鲜,构成了一个牢固轴心,如囚笼般缚住后金,设计不可谓不高明。
一度使老奴疲于应付,因而性格大变。
孔有德和耿仲明的叛变和投敌,对这一三方布置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首先东江镇被彻底削弱和分裂,东江镇总兵黄龙麾下只有五千人马,根本控制不了拥有五千人马(号称万余精锐)和吴安邦两千附庸军的沈世魁,两边各自为战,距离灭亡不远;
二来登莱军的全军覆没,水师的全部丧失,使得后面有朝鲜使者来京城朝拜,竟然没有合适的转运船只,后来不得不找的民船代替。
三根支柱倒了两根,关宁军也就变得越来越骄横无比,越来越不受朝廷控制了。
可是这些是京城里待着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看不明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