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莺飞草长,田亩间禾苗茁密,一片青碧。
在通天塔中的这个“女帝时空”中,上官婉儿是非常重要的NPC,当然她自己并不知情。
这七年来,她幽居在山上,几曾见过这等美妙自然的乡村景色?
此刻离家远行,心情稍稍宽舒,放目浏览,山清水秀,田亩纵横。山间有采茶姑娘的歌声,田头上有儿童嬉戏,樵子荷锄,农夫把犁,沿途所见,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她走了一程,发现路旁有一座茶亭,微感疲渴,便进茶亭歇脚。
卖茶的是个白发萧萧的老人,精神却很健铄,笑着招呼上官婉儿道:“姑娘是哪个村子的?”
上官婉儿胡诌道:“我是从广元来,到巴州去投亲。”
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外县来的。这两年比较太平,若在以前,单身的姑娘,不敢出远门呢。”
上官婉儿心中一动,笑着问道:“听老丈所说,光景过得还不错吧?”
老人点点头:“说怎样好,也不见得,不过两餐粗茶淡饭,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纪已老,有两顿饭吃,也很满意啦。说老实话,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
上官婉儿笑道:“听你所说,当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老人也笑道:“可不是么?我们村子里有好些读书的先生,都在咒骂当今的女皇帝,而我们这些庄稼汉,却但愿老天保佑她多活几年。”
上官婉儿奇怪道:“为什么?”
老人道:“我们老百姓,不管谁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过得稍微好些,就心满意足了。以前收割一石谷子,要纳三斗租税,现在只要一斗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
最好的是,现在不准富豪之家强卖强买,不论你怎样穷,一份口分田总是有的,只要勤耕善织,日子也就可以对付着过了。”
原来,唐太宗开国初年,因为地广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男子十八岁以上给田一百亩,八十亩是“口分田”,二十亩是“永业田”。
永业田在身死之后,可以由子孙继承,口分田则由官家收回,转给别人。
后来,豪强兼并,均田制施行没有多久,便名存实亡,所有田地准许自由买卖,许多穷人连“口分田”也被富豪之家恃势强买去了。
到了武则天掌权后,严禁买卖田地,另外寡妇无依的也有三十亩“口分田”分,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则天的时期,农村最为兴旺。
上官婉儿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呆呆发愕。
老人又笑道:“当今女皇帝在位,你们姑娘们可得意啦!”
上官婉儿道:“她做了女皇帝,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为什么得意?”
老人笑道:“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还不知道么?我听咱村子里的教书先生说,天后已下了命令,女人有本领的,也一样可以做官,听说将来还要开女科呢!
咱村子里有些姑娘,已吵着要念书了,将来好去应考。
读书的先生们大摇其头,说什么以前的圣贤有话‘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武则天做了皇帝,天翻地覆,连圣贤的话也反过来了。
还有哩,以前在咱们村子里,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松寻常的事情。现在嘛,婆娘们可神气起来了,说女人连皇帝都可以做得,为什么要受男人的欺负?
这两年来,村子里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
上官婉儿不禁笑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大约又要不服气了?”
老人道:“可不是么?他们说什么三纲五常之中,便有一条是‘夫为妻纲’,现在也反过来啦。不止读书先生,有好些男子汉,也不服气。”
上官婉儿笑道:“你呢?”
老人叹息道:“我的老伴儿,早死掉了……再说了,她生前的时候,我也没有和她打过架。”
上官婉儿呷了口茶,问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还有什么骂武则天的?”
老人道:“这可多了,不过骂得最凶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是骂她荒淫无道,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秽乱宫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公开养汉。第二件呢,是说她残暴,乱杀人!”
上官婉儿杏脸飞红:“是呀,这两件事情,总不能说她好了?”
老人道:“女皇帝养不养汉子,我们不知道。不过,我们庄稼汉倒是另有议论。”
上官婉儿道:“怎么?”
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宫六院,还有无数宫娥,每三年还要挑选秀女。哈,那时候每逢挑选秀女之期,可把我们害惨啦!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儿,还得应付官府的勒索。现在就算女皇帝养了几个汉子,总没有挑选秀男呀!”
上官婉儿心中一万个不以为然,却也不禁瞿然而惊!
原来,老百姓的看法,与读书人的看法,包括长孙伯伯与她自己在内,竟有这样大的差别!
老人又道:“说到乱杀人嘛,听说她杀的都是王孙贵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别处地方我不知道,在咱们这个县子里,几年来倒没有听说冤枉错杀过一个老百姓。倒是在三年前,有一个贪官叫做曾剥皮的,被她杀了。”
上官婉儿跟这个老人谈了半天,心中越来越乱,走出茶亭时,一片惘然。
——武则天,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问题,她始终想不清楚。
但是,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咬了咬牙,还是昂起头,向前走了,要去刺杀武则天。
田野里一片阳光,她的心里却是阴霾密布!
………………
田野绿遍,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大地上一片阳和景象。
从剑阁到巴州去的路上,上官婉儿骑在青驴背上,仰天长啸,好似满怀心事,郁郁不欢。
她离开了那个茶亭之后,就在小镇上买了一匹青驴代步,已经赶了三天路程。
这三天来,那茶亭主人的话,老是在烦扰着她。
她怎么也想不到,长孙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背负着父母的深仇,却正要去刺杀她。
这日,她已过了闾中,傍着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带长林,风景甚美,地形却也十分险峻。
忽然听得背后蹄声得得,有两骑快马赶了上来。
马上的骑客,是两个虬髯汉子,相貌颇为粗豪,不像是普通人。
上官婉儿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她走了一程,发觉那两骑马忽然从前面折回。
她心中一动,想起长孙伯伯和她说过的江湖勾当,暗道:这莫非是绿林道上的踩盘子么?
绿林好汉在进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侦察虚实,江湖上的黑语,就叫做“踩盘子”。
上官婉儿留了神,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
那两骑快马从她的身边擦过时,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的笑声。
上官婉儿心中有气,想要斥责他们无礼,但转念一想,何苦多惹闲事,姑且忍住,顷刻间那两骑快马便去得远了。
再走一会儿,前面又是两骑快马急奔出来。
上官婉儿心道:若然真是踩盘子的话,那就是有两拨强人打同一个主意了。
看这两乘骑客,都悬有腰刀,挂有弓箭,上官婉儿越想就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
她再往前走,进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都碰不见人。
上官婉儿正在诧异,心道:第一拨的两骑快马,去了不久就折回,若是踩盘子的话,前面应该有豪富客商,为何至今未见?
忽听得侧面林中,有铮铮琮琮的古琴之声传出,甚是苍凉。
上官婉儿本来就心情抑郁,被这琴声一挑,更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此时,林中有人放声高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嗓音非常难听,却蕴含着很深的感情。
上官婉儿轻叹一声,喃喃道:“原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也还有伤心之人……”
触起同感,她便下了青驴,缓缓走入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