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笑道:“听说,李白是王子王孙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却想不到他竟然也与你们这班宝贝一般见识!竟把这大好江山,当作一家一姓的东西!”
上官婉儿愕然。
那盗魁刘四,更是震骇至极,失声叫道:“你,你,难道你竟是拥戴那为害天下的女魔王?”
少女纵声大笑:“男人们做了几千年皇帝,从来没有人闲话,一到有个女皇帝出来,就遭受到许多人的切齿痛恨,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这话,是对她的丫头如意说的。
如意笑道:“男人们总以为,样样比我们女人高明,其实嘛,也不尽然。像这些宝贝,我就不将他们瞧在眼内!”
那个叫做李七的盗魁,一见刘四碰了钉子,急忙道:“是呀,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有本领,谁便可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我可绝不敢反对天后!”
少女冷笑道:“凭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也敢说反对天后,当真是叫天下英雄笑掉牙齿!”
又道:“你们这些人,总爱说天后为害天下,却怎的不去听听老百姓的话?在老百姓眼中,想为害天下的人,确实还有,却不是当今天后!”
那几个盗魁一齐叩首,颤声道:“小的不敢!”
少女冷笑道:“你们还未有资格为害天下,可是嘛,为害老百姓的地方,却也不少!”凤眼一睁,不怒而威。
这几个盗魁,吓得心胆俱裂,都颤声叫道:“求女侠饶命!”
少女道:“命可以饶,却不能让你们再去作恶。如意,把他们的武功都废了!”
“好。”
哀叫之声此起彼落,如意已开始用重手法废掉他们的武功。
上官婉儿明知道这几个盗魁作恶多端,但听他们呼号之惨,也禁不住心惊肉跳,又暗暗叫苦:我刚才竟然还叫她去行刺武则天!
她进房之后,一直留心听外间的话,无暇浏览房中景物,这时偶一抬头,只见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的正是武则天的像。
上官婉儿小时候,在宫中也曾见过武则天一两面,当时并不觉得武则天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听说武则天的年纪比她的母亲大得多,看起来却似比她的母亲还要年轻。
因此,小时候的印象,只是武则天长得“好看”而已,而今骤然见到她的画像,但觉神采奕奕,英气迫人,令人不敢仰视,确实是君临天下之象!
上官婉儿不由得暗暗叹气:罢了,罢了!我这血海深仇,只怕是难以报了!
她转过头来,只见对面的墙壁上,也挂有一幅画,画的却是一个少女在花间舞剑。
画上还题有一首诗:“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枝。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士属娥眉。”
诗后还有一行题记:“玄霜侄女最喜花间舞剑,因命南田为之作画,并以此诗赠之。武曌。”
“武曌”的“曌”字,读作“照”,是武则天自取的名字,也是她自创的新字,取日月当空之义,自负之大,可以想见。
上官婉儿读了,大吃一惊,才知道那个少女名叫武玄霜,原来就是武则天的侄女!
看这题记,南田大约是宫中的画师,而这一首诗则是武则天自己作的。落在上官婉儿这样的诗家眼里,虽然嫌她用字粗浅,对仗也不工整,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诗境之新。
“仗剑护花”,这“花”并不是实指一般的花,而是代表了所有美好的东西。
前人之诗,“护花者”必是男子,而武则天的诗,护花者却是娥眉。要“仗剑护花”,那自然是要提防徐敬业之流作乱了。
这一首诗,不但是女皇帝的口气,而且是胸襟宽广、眼光远大的女政治家的口气。
上官婉儿虽然痛恨武则天,却也暗暗为之心折。
她出神了好一会儿,骤然想起自己处境之险,这武玄霜的武功,胜过自己何止百倍!而她又知道自己的来历,此刻自己正在她的卧房……呀,这当真是自投罗网!
上官婉儿想着想着,但觉不寒而栗。
忽听得外面的那个小丫头斥道:“滚吧!”
上官婉儿在门缝里张望出去,只见那六个盗魁已走出大门,呻吟之声还是断断续续的传来。
武玄霜笑道:“如意,你跟我这几年,以今天的事情办得最为令人痛快!”
上官婉儿心道:她办完了这件事,想必就要来对付我了。
正自心中惴惴不安,忽见又是一个客人到来,竟然是一个军官,一见武玄霜,就跪下去请安,道:“天后叫我来探望小姐。”
武玄霜道:“你是丘神勋的部下么?”
那军官道:“正是。”
武玄霜道:“你们的丘大将军,为什么杀了废太子李贤?站起来说!”
那军官吓得面青唇白,呐呐道:“丘大将军今早进城,立即封闭城门。我们都不知道城里闹的是什么事情!”
武玄霜冷笑道:“除了封闭城门,他还做了些什么?”
那军官道:“召集所有的将校点名,我因为是奉天后之命来探望姑娘,特许出外。”
武玄霜道:“可有哪几个将校没到的?”
那军官道:“只有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韩荣没出现。嗯,这是天后给你的信。”
武玄霜接过信,却不开拆,立即道:“你和我这两个侍女立即回城,去见丘将军。”
那军官道:“丘将军也想请姑娘进城一见。”
武玄霜道:“我捉到了那两个人之后,再去见他。”
那军官道:“我今日只怕就要回京覆命,你不写封回信给天后么?天后说,她很挂念你。”
武玄霜摆手道:“我没工夫啦,就烦你回禀天后,就说我不想到长安去!好了,你们赶快走吧。”
那军官与两个小丫环先走出门。
武玄霜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轻轻在房门上敲了两下。
上官婉儿心头大震,手抚剑柄,躲在门后,只待她推门而入,便准备豁了性命,给她当胸一剑!
武玄霜笑道:“小妹子,你换好了衣服没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欢喜,就在这里歇歇,等我回来。”
上官婉儿牙关打战,应了一声,却答不出话。
武玄霜道:“杜甫,你也随我走吧。”
“好。”
上官婉儿瞧着两人走出大门,直到不见了他们的背影,这才插剑归鞘,吁了口气。
上官婉儿再看了一下那幅花间舞剑图和武则天的画像,好像经历了一场噩梦,心头兀自跳个不休。
这件事太出乎她意料之外,武玄霜明明知道她想刺杀武则天,却肯留下她一个人在此……
上官婉儿心道:要是她想杀我,在桃林之中,当我说那番话时,她一举手就可以要了我的性命。她……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一时间,思潮起伏,猜不透武玄霜对她究竟是好意,还是恶意?
但不管是好意也罢,恶意也罢,上官婉儿一想起武玄霜处置那几个盗魁的手段,怎也不敢再在她家停留,匆匆换好衣裳,便走出这令人心悸的屋子。
此时,朝阳初上,数十百树桃花,在阳光下灿若云霞,有如一片花海。
上官婉儿从桃花林中走过,再一次想起武则天的诗句,心头怅怅惘惘。忽然,一阵风吹来,飘下片片桃花,上官婉儿心乱如麻。
——我该往哪里去呢?
——是该去刺杀武则天?还是回到剑阁隐居,从此不理人世之事,免得许多烦恼?
她只觉自己就像那些被风刮下枝头的桃花一样,飘泊无依,何去何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