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华凤忽然不说话了。
夜很深很静,淡淡的星光照进窗子,依稀只能看得出她脸上美丽的轮廓,和那双发亮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仿佛有种很奇异的感情。
李白道:“四月十五是朱二叔的寿诞之期,朱二叔是我父亲多年的兄弟。”
华华凤忽然抬起了头,用那双发亮的眼睛瞪着他,问道:“你急着赶到宝珠山庄,真是为了要给朱二爷拜寿?”
李白道:“怎么会是假的?”
华华凤垂下头,拉起腰带,用力卷在她纤长的手指上,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听说朱二爷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是不是长得真的很美?”
李白道:“我不知道,我没见过。”
“听说朱二爷这次做寿,为的就是要选中意的女婿……”华华凤又抬起头,瞪着李白,冷冷道,“看来你倒很有希望被选上的。”
李白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接触她的目光。
风吹着树叶,沙沙的响。
他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你应该回去了。”
华华凤道:“你呢?”
李白道:“我去找铁水……”
华华凤冷笑道:“难道只许你去找他,就不许我去?”
李白道:“这件事,本来就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华华凤淡淡道:“本来是没有关系的,但现在有了。”
李白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她。
她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星光照进她的眼睛,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
她说不出来,但他总是看得出的,忍不住伸出了手。
他们的手忽然紧紧握住,这一次他们的手谁也没有缩回去。
她的手那么柔软,又那么冷。
夜更深,更静,星光朦胧,春风轻柔,大地似已在春光中溶化。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白才缓缓道:“我去找铁水,只因为我已没有别的路可走。我父亲就算能忍受任何事,也决不能忍受别人将我当做凶手。”
华华凤道:“我知道。”
李白道:“所以我明知这么做很危险,很愚蠢,也不能不去。”
华华凤道:“我知道。”
李白道:“其实我并没有对付他的把握。”
华华凤道:“我知道。”
李白道:“可是你还是要跟我去?”
华华凤咬着嘴唇,轻轻道:“我本来可以不去,但现在也已不能不去,你难道还不明白么?”
李白凝视着她,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明白,我当然明白。”
华华凤嫣然一笑,柔声道:“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已足够了。”
“我们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铁水?”
“你根本不必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只要有人看见你,就立刻会通知他来找你。”
“我们现在就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因为现在根本没有人能看见你。”
“我们难道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么?”
“假如你真的相信,世上没有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你就该先乖乖的睡一觉。”
………………
李白真的睡着了。
他还年轻,一个疲倦的年轻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得着的。
何况他正在她身旁,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温暖、更安全?
一个温柔可爱的女人的怀抱,岂非本就是男人的天堂?
春天,艳阳天。
阳光灿烂,天空澄蓝。
李白觉得精神好极了。
其实他并没有睡多久,可是他睡很很熟,就好像小时候他睡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梦里都带着极温馨的甜美。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华华凤的腿上,她的腿温暖而结实。
她没有睡,正在看他。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平时总是深藏在她眼睛里的温柔情意。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她已是个真正的女人,已不再是那个专门喜欢找他斗嘴的女孩。
他看着她,笑了。
他们笑得愉快而真挚,谁也没有觉得羞涩,谁也没有觉得抱歉。他枕在她的腿上,好像本就是件很自然,很合理的事。
他们的心情,也正和窗外的天气一样,新鲜,清洁,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
春天的阳光,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
他们走在阳光下,看见了很多人,觉得每个人好像都很快乐。当然,也有很多人看见了他们,当然也觉得他们很快乐。
他们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但最被人注意的,并不是李白,而是华华凤。
穿着一身紧身衣,在路上走的女人并不多,身材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
李白道:“别人都在看你。”
华华凤道:“哦?”
李白道:“他们为什么不看我?”
华华凤抿着嘴,笑道:“因为你没有我好看。”
李白道:“可是我值五千两银子。”
华华凤这才觉得有点奇怪,其实刚才她压根就没有想到。女孩子在被很多人看着的时候,心里又怎么会想到别的事?
“也许现在看见你的人,凑巧都没有看见铁水贴出来的那张悬赏单子。”
李白道:“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茶馆里。”
无论什么地方的茶馆,通常是人最杂的地方,现在虽然还很早,但大多数茶馆都已开门了。
“上午皮泡水,下午水泡皮。”最懂得享受的杭州人,早上当然不会呆在家里,吃老婆煮的稀饭。
杭州茶馆里的汤包、蟹壳黄、扬州千丝,本就和广东茶楼里的鱼饺、烧卖一样受欢迎。
李白一走进这家茶馆,果然立刻就发现自己的尊容被贴在墙上。奇怪的是,茶馆里的人偏偏还是没有注意他,一双双眼睛还是要盯着华华凤。
这些人难道都是色鬼,没有财迷?
两个穿着对襟短衫,手里提着鸟笼子的市井好汉,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选的位子恰巧就在一张赏格下。
有个人正抬着头,在看李白的尊容,嘴里也不知在跟他的朋友说什么。
李白向华华凤递了个眼色,慢吞吞的走了过去,有意无意间往这张赏格下一站。
提着鸟笼的市井好汉,倒也看了他两眼,却偏偏又转过头去,大声招呼伙计:“来两笼小包,一壶龙井。”
难道他对包子比对五千两银子还有兴趣?
李白干咳了两声,开始念上面的字:“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信,赏五千两银整。”下面还有个报信的地址。
李白好像这才发现,别人悬赏捉拿的就是他自己,立刻做出很害怕的样子。
谁知这两个人还当他是假的。
李白忽然对他们笑了笑:“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人回答得好干脆。
李白怔了怔,勉强笑道:“可是我自己为什么越看越像呢?”
这两人已开始在喝茶,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李白真想揪住他们的耳朵,问问他们究竟是瞎子,还是呆子。
有个茶博士正拎着个大茶壶,在为客人加水。李白忽然一把拉住他,大声道:“你看这上面画的人,是不是我?”
茶博士拼命摇头,就像是看见了个疯子,吓得脸色发白。
李白又怔住。
华华凤已走过来,悄悄的拉他衣襟。
李白眼珠子转了转,故意用很多人都可以听得见的声音道:“这上面画的人,明明就是我,幸好这些人竟连一个看出来的都没有。”一面说,一面用眼角去打量别人。
但满屋子的人,好像忽然都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点心,谁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李白已开始觉得有点哭笑不得了。
“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赚呢?”他实在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