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四娘摇头道:“我没有见过他。”
李白怔住了:“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没有见过他的人。”
李白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帘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李白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我认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谁知我—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李白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愿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李白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在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能见得到他的真面目。”
李白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李白默然半晌,道:“还有—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就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李白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李白说话,接着道:“江湖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所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李白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笑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李白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李白道:“难道你见过他?”
李白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李白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李白沉吟着,道:“他的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李白突然笑了笑:“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望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李白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的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那是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命,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李白目光凝注远方,喃喃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李白淡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眼中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面色突又变了,盯着李白的脸,探问着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李白淡淡道:“没有什么。”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眉目间已露出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她立刻又追问:“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的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李白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的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李白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李白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没有人能留得住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一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的自黑暗中走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睛,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
只不过,他腰边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灯下闪着令人心都会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李白。”
李白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李白,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李白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的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
………………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李白的眼睛。他似乎想从李白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李白的目光,却是空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至少就可以偷偷的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
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
这句话几乎和李白方才说的一模一样。
沈璧君做梦也想不到,连城壁竟然会和李白说出同样的一句活,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个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
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的痛苦。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的举起杯,很快的喝了下去。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又举杯向李白,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还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壁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跟着她。”
风四娘道:“你已见过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李白所说的完全一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已决心要离开连城璧,为什么又要对李白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有时甚至连她都无法了解自己。
李白却似已忽然了解,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她只有死!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要有代价。因为她本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侮和仇恨用血来洗清。
她要去玩偶山庄,找逍遥侯报仇!
………………
连城璧的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李白,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李白道:“幸运?”
连城璧又笑了笑:“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诮,是对别人的讥诮,还是对他自己的讥诮?
李白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李白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惟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靠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的干一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李太白,将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握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李白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李白,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拔剑,瞪着李白。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格格的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李白竟慢慢的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他神情看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李白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我只希望,以后你能好好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