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兄弟的家,安在一个小山坡上。外围篱笆,中有小院,内有三间石块为基、垒土为墙、茅草为顶的茅屋。
推开篱笆门后,听到动静,里屋走出一背着婴儿的妇人。身着裰满补丁,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短襦,相貌平平,面色黑中透黄,这使得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妇人见了韩氏兄弟,刚笑着张口招呼:“阿舍、幺郎,你们回来了……”突然看到张放,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韩骏笑道:“兄嫂莫慌,这位小郎君的车驾在三盘口被坠石击毁,人也……受了伤,阿舍想让他……”
妇人忙合手向天祈祷:“上苍保佑,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快请进。”
妇人的淳朴善良,令张放大为感动,山里人就是敦厚朴实啊。
青琰向诸人挥挥手,清澈的目光在张放身上一转,自顾向山下跑去。
天色向晚,韩父与韩义都从田里回来了。他们一路上也听闻了村民说起自家来了尊客,便向各家凑了点粟米,回来后先是谦卑地见礼,然后命其妇煮了一碗稠粥。捧到张放面前,一个劲道歉,说没有肉食招待贵客,实在是失礼。
张放看着手中黑乎乎且豁口的陶碗里黄灿灿的粟米粥,再瞧瞧韩氏兄弟碗里的稀粥混荼菜(即苦菜),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义是个瘦而结实的汉子,性格与韩重类似,话不多,见张放端着碗不动,搔搔头道:“山里便只有这等粗食,请小郎君暂且食用,待天明之后,小人便上山猎些肉食回来。”
韩重一边稀里哗啦喝着稀粥,满脸享受,一边猛点头:“我大兄可是青溪聚最好的猎手,只要他上山,总不会空手回来。”
张放的肚子确实饿了,但是此情此景,让他如何下咽?
这时门外似乎传来一阵轻声呼唤,听上去有些耳熟。不一会,就见韩义的娘子捧了两个小小的鸟蛋,笑容满面进屋:“是青琰送来的,无肉有蛋亦是好食呢。”
韩重指着鸟蛋啊啊两声:“这是前日青琰从东角那棵大樟树上掏来的,原本说要给阿离……噢,给小郎君正属应当。”
张放摇摇头:“给囡囡吃吧。”低头大口将粟米粥倒入嘴里……
吃罢有生以来最难受的一餐,张放把碗一放,伸手入怀,掏出那个钱袋子。数都不数抓了满满一把五铢钱,朝碗里一洒,递给年不足五旬,却显得老态龙钟的韩父,有些不确定道:“我只有这个,不知能不能抵数?”
却见韩家父子与其媳妇一个个张大嘴巴,呆滞了半晌,慌不迭将碗推还给张放:“小郎君,万万不可!贵客临门,我等却以粗食相待,本已愧煞,岂能收小郎君之馈礼,万万不可!”
一方坚决要给,一方固辞不受,双方一时僵住。
最后韩骏伸手从碗里拈出两枚五铢钱,对父兄道:“小郎君如此诚意,咱们便取二钱,改日买些谷米,送还诸乡亲,也是好的。”
韩父正欲开口,却被张放讶异地打断话头:“这两枚五铢钱,能买多少谷米?”
韩家父子互相看了一眼,心下恻然,看来这位小郎君脑子伤得的确不轻,连米值几何都忘了。还是由韩骏小心回答:“三合米,正好够煮这一碗。”
张放一句问话更令韩家父子及韩嫂子鼻子为之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他问的是:“三合……那是多少?”
连最迟顿的韩重都察觉到不对劲了,生怕刺激张放似地小心从地上抓了一把土灰:“大概这么多算一合。”
张放略微目测,推测韩重手里这把灰土约有二两,也就是说,三合是五六两左右。
张放脑子飞快计算,这碗稠粥大约要用半斤米,两文钱就能买半斤米,换算成购买力,相当于后世的一元至一元二角。即一枚五铢钱,等值于后世五角或六角钱,那么这一把五铢钱,怎么看都不少于二十钱——也就是说,他吃了一碗稠粥,竟给了十元钱,难怪韩家父子死活不收。
这铜钱竟这么值钱?那么金饼呢……张放没想到,自己居然身怀巨款。欣喜之下,顿时有了主意,将盛钱的碗往地上一放,将袋子里的钱哗啦啦全倒进碗里。
在昏暗的油灯下,那金灿灿的黄金、磨得亮闪闪的钱币,晃得韩家父子睁不开眼,那妇人更是看傻了。
张放并不担心韩家人会见财起意,他自问透识人心,这一家人,还是信得过的。退一万步说,倘若他真看走了眼,便是将这些财物拱手相送也无妨,反正也不是自己的东西。
而韩氏父子一家人,除了满脸惊惶,也就只剩下惊惶了……
张放将金饼一一捡拾出来,放回钱袋里——不是他舍不得这些金子,而是黄金这东西,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属于贵重之物。一个贫民之家,骤然间拥有这些贵重物品,是祸非福。
张放将满溢的陶碗往韩父面前一顿:“请把这些钱全拿去买米、肉、蔬菜什么的,能买多少算多少——这不是我给你的,而是你帮我买的,这样总行了吧?”
韩父喃喃道:“这些钱可买差不多一石米了……小郎君真的要那么多米吗?”
“多多益善。”张放笑着将满溢掉落在地的钱币扔进碗里,突然动作停顿,大拇指轻轻摩挲着那“五铢”二字,若有所思。过得一会,问道,“你们这里,有知晓前朝掌故的夫子么?”
韩家父子一齐摇头。韩骏迟疑道:“青溪没有夫子,不过,耆老却是知道一些前朝及本朝掌故,不知小郎君……”
“好!”张放面露喜色,“带我去拜会耆老,就现在。”
耆老,就是这青溪聚有人望的长者,有什么邻里纠纷或赋税徭役之事,都是请耆老解决的。这样的人,不一定念过书,但一定有见识。
在距离韩家约百米外一座小院子里,张放见到了年逾六旬的耆老。这是一个面容枯瘦,眉目和善的老人,穿着葛衣麻鞋,拄着拐杖,须发斑白。
白天显得野性十足的青琰,此刻却是一副恭谨顺从的乖乖女模样。服饰也变成上衣下裳的短襦裙装,脸也洗干净了,在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下,轮廓的线条有一种雕塑的美感。
耆老携着青琰,跪坐于青蒲编成的草席上,与张放相对而坐,相互见礼。
张放虽然没有这身体原主人的记忆,但做这些动作纯粹发乎自然,无需过脑,完全是本能驱使。
礼毕,青琰起身上前,接过韩骏手中的火把,将之插在墙角的座墩上,一室皆明。
张放朝青琰点头致意:“多谢你送来的鸟蛋。”
青琰也颔首以应,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那边厢,大大咧咧跪坐于张放身后的韩重嘿嘿一笑:“小郎君没吃着,给囡囡了。”
青琰小巧的鼻翼轻轻一哼:“食惯肉糜者,自然看不上这小小鸟蛋,让囡囡吃了最好。”
张放笑笑,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正襟危坐,向耆老提出第一个问题:“长者可知前朝之事?”
耆老抚着长至胸腹的白髯,呵呵一笑:“未知少君欲知哪朝之事?”
张放目光灼灼:“本朝之前。”
耆老哦了一声,道:“始皇帝之事,老朽知之不多,只怕会让少君失望。倒是本朝高祖皇帝之事,老朽知之甚稔。想当年,高祖以草莽之身,起于微末,斩白蛇,举义帜,破秦楚,收天下,遂有大汉百年基业……”
饶是张放心理素质极过硬,当他真正想要的答案,自耆老嘴里吐出,给他造成的震惊与激动,几乎难以抑制。
大汉!居然真是煌煌大汉!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越千年到长安。原来自己来到了两千年前的西汉帝国,真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嗯,细细想来,还是幸运成分多些,没有人愿意生在乱世,所谓乱世人命不如狗。在张放的印象中,终西汉二百年,除了汉末,基本没有大动荡或兵灾。强汉之名,可不是说说而已。
身处的时代已基本清楚了,下面要弄明白的就是,现在是西汉前期、还是中期,抑或后期,这个问题很重要。
张放的历史知识还算过得去,天涯煮酒论史也是他常逛的论坛,但对于西汉这样早期的时代,他所了解的实在有限。除了知道建立与灭亡时间,对于西汉那一串皇帝,他真正熟悉的只有两位: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如果眼下不是这二位在位,就算耆老告诉自己,现在是某某帝在位(事实上不可能,帝号是死后才封的),也没法对号入座,准确定位年代啊!
张放略加思索,有了!不能直接定位,但可以推断啊,就用在位五十余年,横贯西汉前中期的汉武帝来做基点,最合适不过。
此时耆老已经说到高祖还乡之事了。当然,前面的亡秦之战,楚汉之战,耆老除了知道个开头与结局,中间完全是胡诌,张放却笑吟吟地不断点头。倾听,是一位心理医生的基本素养。倒是韩氏兄弟与青琰听得津津有味,眼睛发亮。
好不容易等到耆老的“说书”告一段落,张放双手一动,差点想礼节性鼓掌,幸好及时想起,汉朝可没这项礼仪,生生刹住,频频点头道:“长者果然见识广博,遥想当年高皇帝风采,令人神往,这一晃,都过了多少年了……”
耆老正接过青琰递来的木碗,饮水润喉,闻言果然入彀,眯着昏花老眼,伸出手掌掐算天干地支一番,不太确定道:“唔,这都是百年……不止,至少两个甲子的故事了。”
两个甲子就是一百二十年,正好是西汉中期啊!张放大喜,如果当真是建国两个甲子,那么汉武帝应当在位了,或者,已经故去。为进一步确定年份,张放似是随意说道:“百年以降,若论功绩,怕只有武皇帝才能勉强与高祖相比了。”
“武皇帝?”耆老明显一怔,随即似有所悟,“哦,少君说的是孝武皇帝吧。北击匈奴,除百年之患,扬汉家天威,的确可与先祖相捋……”
韩氏兄弟与青琰显然更喜听这个,一个劲央求耆老讲卫、霍、李等将北击匈奴之故事。只是这事耆老知之更少,同样只知头尾,中间全丢。而张放脸上仍保持笑容,但一颗心却砰砰乱跳。好悬!后世人人皆知汉武帝,却鲜知其谥号其实是“孝武”,念错皇帝的谥号是什么罪名?张放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今日对面不是一个山村耆老,而是长安权贵,估计自己要吃不了兜着走。
张放暗暗警省,这样的失误切记不可再犯。慑定心神后,正好听到耆老说到骠骑将军霍去病拔匈奴王庭,封狼居胥之事,韩氏兄弟与青琰听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张放适时感慨道:“骠骑将军神绩,实令我等后人景仰,恨不能与其并肩驰骋,击杀胡虏。”
韩氏兄弟一齐握紧双拳,面色兴奋,均道:“正是如此,恨不能早生……早生……”
耆老含笑:“老朽祖叔曾在骠骑将军麾下任一小卒,细算起来……唔,若尔等早生七、八十年,当可一遂心愿耳。”
成了!蘑菇了一个晚上,就为了这句话!
霍去病北击匈奴,封狼居胥,这是写入历史课本的,张放记得很清楚:公元前119年。由此顺数八十年,大约是公元前40年——这,就是自己身处的时代!
真是幸运,不是末世。
临别时,张放诚心敬意地向这位间接解开了心中困扰的老人郑重行礼。
耆老也恭敬还礼,目光温和地看着眼前俊美少年,温言道:“老朽虽不知少君何故问这些掌故,但能有助于少君寻回记忆,便是好的。”
张放深深一揖,无言。
……
入夜,张放久久未能入睡,并不完全因为茅屋的腥腐之气、床板的坚硬硌背(其实韩家对他很不错,专门腾出了一个单间给他,韩氏兄弟二人与老父共挤一间),更有身处异域的不安。这种感觉像回到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打暑期工。现在这感觉愈发强烈,毕竟这里是一个跨越了上千年的时空啊!
张放在回想自己是否有值得思念的人。他出身于一个单亲家庭,母亲早在十年前,就已罹患癌症去世。也正是因此,他才决心报考医学系。但真正从医之后才觉悟,人力终有穷尽,自己这辈子救不了绝症者,但有良好心态的重症患者,却可以存活更久。所以,他才决定改修心理学,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女友?自从在大学那场以失败告终的初恋以后,他再没动过真感情。工作之后,虽与多名女性有染,也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以至到了而立之年,还是单身……那一个世界还有可以思念的人吗?张放认真地想了一会,嗯,没有了。那么,就这样吧……终于合上眼,沉沉睡去。
半夜,张放猛地从黑暗中坐起。月光透过窗户(如果尺半宽的小洞也算窗户的话),正照在铺着残破草席的简陋床榻上,也映照着他那张苍白如纸、大汗淋漓的面孔。
倘若此时有人站在床前,一定会被张放那双瞳仁所惊吓——幽深如潭,诡异如妖,灰蒙蒙、冷冰冰,仿佛魔瞳一般,充满死气。
不错!张放上半夜在睡梦中,就一直在与一个死人……准确的说,是一个死魂灵殊死搏斗。
张放完全没料到,这具身体还有残留的意识,或者说是灵魂。在清醒状态下,这股灵识被压制住,而一旦入睡,意识沉寂,便为其所趁。从睡下至今,噩梦频频,浑身发僵,仿佛被一个幽魂拽扯着直坠九幽地狱。而自己的灵魂在不断地挣扎、坚守、苦苦支撑、拒绝沉沦。就在厮杀得不可开交,即将魂飞魄散的一刻,以绝大的毅力,终于夺回了身体的掌控权。
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张放才是鸠占鹊巢,而那阴魂不散的灵魂,只是想拿回自己的身体而已。但事关生死,哪有什么好谦让的?谁都不想当孤魂野鬼不是?
张放在黑暗中喘息良久,不敢再睡,披衣而起,悄然开门来到中庭。
暮色沉沉,四野寂静,花树芬芳,天穹广阔。这,就是大汉的天空。
张放遥望天边那一钩弯月与几颗泠泠星子,轻呵出一口白气,陡然兴起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感。
我已非我,时移世易,星空遥远,旷野无极……自己就这样被抛弃在一个二千年前的陌生时空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