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窸窸窣窣的飘散着雪花,偌大的沈阳城,偶尔有几声炮仗声响起,但更多的时候,还是死一般的宁静。
碧瓦青砖、恢弘却又有着某种不可形容破败气息的沈阳大衙门外。
李春来看着这座古老沉淀的权力象征,心中一时也有些止不住的感慨。
这地方,李春来并不是第一次来,对里面的一些建筑都很熟悉了。
却是第一次!
可以正儿八经的走正门,能进入到里面正儿八经的大厅,正儿八经的去谈事情……
这看着似乎只是迈一步两步的问题,可,只有李春来自己明白,他能到现在,到底是付出了多少啊。
陈六子很快过去跟值守的门子交涉,没多久,门子便是殷勤的放行了,字里行间,对李春来甚至有着一种讨好之意。
李春来心里也有些好笑。
这种时候,自不可能出现什么套路的扮猪吃老虎的剧情,他李三爷的声名摆在这里呢。
的确有人能够得罪他李三爷这等实力派将领,却是不包括这大衙门中的任何一个。
现在这行情,他们拉拢李春来这等人物都来不及呢。
还是老祖宗那句话说的英明啊:“同行是冤家。”
……
不多时,李春来便是来到了大衙门的大厅里,袁应泰竟然早就这里等着了。
他身材适中,胡须修剪的很整齐,面色和善的同时也保持着朝廷大员的威严,有点让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不过,他此时状态虽是看着还成,可稍稍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他的眉眼间,有着一种不可说的沧桑与疲惫感。
“呵呵,李将军,本官早就久仰你的大名了,不曾想,直到今日才是有缘得见那。”
分宾主行了礼,袁应泰笑呵呵与李春来拉着关系。
李春来忙恭敬道:“经略大人,您谬赞了。卑职赶赴辽地后,早就想过来拜见经略大人,却想不到,知道此时,才有时间。”
两人寒暄几句,稍稍熟悉,袁应泰心里也止不住的感叹:‘无怪乎这小李三儿简直鲲鹏一般,展翅冲天了啊。’
便是有着皇爷的支持,皇爷亲自统筹他,他却没有丝毫骄傲自满。
单单凭这一点,在辽地这汪水土中,他就已经是顶端人物了啊。
尤其是他才这般年纪……
又聊了几句闲话,让气氛更加放松,袁应泰也开始将话题转移到了正题上,询问李春来,如何看待当下的局势。
李春来此时对袁应泰也有些了解了。
这位大佬,这段时间经过这辽地现实的打磨,应该是比原来更务实了。
至少,李春来没有在他的身上,感受到几分对武人的歧视。
思虑一会儿,李春来沉着道:“经略大人,以卑职之见,后金鞑子此时虽是气焰颇为嚣张,动作比较频繁,似是要大举攻略我辽地腹心,但卑职感觉,这里面,似乎有不少虚张声势的成分。”
“哦?”
袁应泰眼睛不由一亮:“李将军,此言何解?”
这段时间,袁应泰已经听够了‘局势紧绷’、‘大人必须提早做决断’这等谏言,穆然听到李春来这与众不同的话,简直就像是一阵春风掠过。
而李春来这边,只看袁应泰的表现,他便已经捕捉到了很多东西。
恭敬道:“经略大人,这事情,怎么形容呢?卑职举个例子吧。就比如卑职此时,虽是很想直逼老寨,断了后金的根子。但是在面上,卑职却是来到了沈阳城,按部就班……”
“这个……”
李春来这例子在面上似乎并不是太直观,但袁应泰这等人物,又岂能不明白其中深意?
若是用一句最粗俗的话来总结,便是:‘会叫的狗不咬人那……’
倘若鞑子真想现在便玩命,何须搞的那么花哨呢?
“那李将军,你以为,我大军,此时当何如?”
袁应泰此时对李春来的态度,明显又有了一种不好描述的提高。
显然,他已经越来越重视李春来这个年轻、却是实力底蕴都很雄浑年轻将领的意见了。
“经略大人,此事,在来路时,卑职已经思虑良久,说实在的……卑职一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是理出来一个大框架而已。”
李春来规整的应对。
“大框架?”
袁应泰明显有点失望,但很快便是调整好了状态,笑道:“李将军,老夫知道你的顾虑,你不用太担忧。咱们现在只是探寻而已,至于最后用不用你的意见,老夫也不能一言而决啊。”
看着袁应泰故作调侃、却包涵着诸多真心的玩笑话,李春来也放松了许多,恭敬道:
“经略大人,卑职以为,当下这般,我大明暂时已经失去了主动出击的能力,恐还是以防守为核心为妙。”
袁应泰看了李春来一眼,发现,李春来毕恭毕敬,他的眉头不由挑动了一下。
虽然他知道李春来此时说得是实话,但人便是这般,实话往往在很多时候,是不容易被人接受的……
人们更愿意主观的向往他们的幻想,而忽略掉客观现实……
毕竟,一旦以防守为核心,他袁应泰的锅,就着实有点大了,怕不光比不了前任熊廷弼了,怕是比熊廷弼还要落后一大截。
熊廷弼在任的时候,究竟还是做出了些主动措施的。
可他呢,到现在,还没有真正把事情捋顺,只是拉拢了几部蒙古人到沈阳、辽阳来,还勉强拿得出手而已。
“说下去。”
思虑良久,袁应泰还是决定听听李春来的意见。
毕竟,这究竟是大明此时有着对鞑子之战有着耀眼功绩的人了,已然是凤毛麟角。
李春来也的确想改变一下当前的局面,没犹豫多久,便是说出了他的判断。
直白说便是,哪怕李春来放弃‘奇袭老寨’的计划,也更愿意此时的事态保持平稳。
但是,这其中有个前提!
辽沈腹地,必须要先清除掉内部的隐患。
可惜啊。
李春来虽是说的很详细,也颇为具有实用性,袁应泰最终却是疲惫又苦涩的叹息一声:
“李将军,你的思虑,老夫已经知道了。不过老夫今天已经乏了,咱们改天再仔细思虑吧。不过,你这边的机动性,老夫还是愿意给你留出足够余地的。老夫之前对你的承诺,不会变!”
……
离开了大衙门,李春来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明明是已经触碰到了什么,但种种原因之下,却又不得不退回来……
对于此,李春来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若换位思考,李春来也理解袁应泰此时的难处。
说白了,大明在辽地的这艘船,已经太大了,大的沉重,大的疲惫,想掉头,何其艰难?
说句不好听的。
别看辽地这帮将领,明面上恭称袁应泰一声‘经略大人’,可,又有几人,真正把他袁应泰当回事?
而袁应泰本身背负的包袱,怕是就更大了。
第一点,他本就是接替熊廷弼而来,是天启小皇帝上任后重要的调动举措之一,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怎可能让自己比熊廷弼做的还差?
第二点,大明文臣是有‘守土’职责的。
若按照李春来的思虑,主要保辽沈腹心,那,周围的那些屯堡又该怎么办?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鞑子攻破吗?
换言之,袁应泰此时的状态,基本就是个‘死局’,横竖都是死的……
“哎……”
想着,李春来深深叹息一声,也不再多想,竟自往城南外的驻地方向赶。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李三爷已经尽力了,总不能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吧?
若是那般,把后事指望别人,那还不如他李三爷自己来呢。
刚回到南城,正碰到陈国威和杨老四的人,他们正在这边等着呢,那边的酒宴还在继续,必须要李春来过去。
若是换做别人,这般说话,尤其是陈国威和杨老四此时不过还是千总身,李春来怕是非但不理会,耳光子都要上去了。
但陈国威和杨老四这两个老油条,显然是例外。
没办法。
老伙计了,李春来又如何不知道两人的狗性子呢?
对于他们这种糟汉子而言,还有什么,是比面子更重要的呢?怕是必定邀请了不少人,要自己过去给他们撑场面。
李春来此时正好也有点闷,便直接让几人在前面带路。
等过去了之后,不把这两个老兵痞灌趴下,这事儿便不算完!
然而。
李春来一行五六十人刚刚赶到那家酒楼的街口,忽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
只见。
前方已经汇聚了数百号人,都是艳红之色,显然是朝廷的正规军,正怼着酒楼的方向大骂不止。
这帮人此时虽是还没有动武器,许多人都是把武器丢在了一旁,可,同样有不少人,手里已经操起了木棒子。
一场大规模群殴事.件,似乎马上就要上演了。
“将爷,将爷不好哇,那,那好像正是咱们的那家酒楼啊,这,这……”
带路的杨老四麾下的那个心腹,登时便傻眼了,忙是急急看向李春来。
饶是杨老四跟宣府镇的杨国柱有很密切的亲戚关系,是杨国柱的小舅子,可此时的杨国柱,在这沈阳城,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了?
这般大规模的冲突,稍微搞不好,怕是必定要出人命的。
一着不慎,满盘都要皆输啊。
陈国威也是一样。
李春来自是明白这心腹的担忧。
现在袁应泰的确是不好管这种军中事.件,但是,这种事情却需要一个相当关键的‘前置条件’!
你得有这个资本,能让袁应泰他们那些大人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否则,你没这等本事还要分不清局面,那不搞你搞谁呢?
“别慌,慌个球子的?”
李春来此时早已经镇定下来,询问几人道:“能看出外面这帮堵门的,是哪的人吗?”
“这,太远看不见啊……”
陈国威的一个心腹忙苦着脸懊恼。
杨老四的那心腹耳朵却很好使,愣了片刻,忙道:“将爷,听口音,好像,好像是西北军的人。您稍待,小的再仔细听听……”
很快,他的脸色便是陡然拉胯下来,简直犹如死了爹娘一般的苦涩道:“将爷,好像是,西北军贺家的人,是贺世贤贺军门麾下的人啊,这……”
李春来此时早已经听清了这帮人的口音和呼喊,却是非但不惧,嘴角边反而掀起一抹弧度,道:
“走,去会会他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