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子骁还是睡着了。
他的身子实在难以支撑过了子时还不睡。
寅时初刻,他又发病了。
朦胧中,他看到眼前摇晃着那个熟悉的脸庞,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回来了。
封弋遥今日看过医案后,心里对傅子骁的病情更有底了,她有条不紊地施针控制住了病情,又将芷兰亲自熬好的汤药一口一口地给傅子骁喂下。
都没让人去叫闫大夫。
傅子骁昏昏沉沉又睡过去了。
一夜无事。
朝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用早膳时,傅子骁没看见封弋遥,也没看见她身边的丫头,余妈妈一早就得了何妈妈的提点,连忙说道:“夫人昨夜给侯爷施针累着了,完了又要翻医案看药方,睡得晚了些,此刻还未起身呢。”
傅子骁没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膳食,却没了胃口。
“撤下去吧。”
余妈妈张了张嘴,在看见傅子骁脸上冷淡的表情后,只好让下人将膳食撤下。
夫人不在跟前,侯爷连饭都不吃了。
余妈妈觉得很惊讶,之前侯爷也没这样过啊?
就是三年前最难过的时候,老侯爷和太夫人双双战死沙场,二老爷三老爷连尸首都没留下,那时的侯爷就是心里再痛,也要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地吃饭,吃药。
如今这是怎么了?
傅子骁自己滑动轮椅去了书房。
书房的窗户上拉着帘子,屋里一片昏暗。
她侧身躺在那张小小的榻上,身上盖着昨夜围在自己身上的薄毯。
双眼紧闭,眼下一片青色,脸上透着疲惫。
新婚三天,自己夜夜发病,她夜夜不能安睡。
此刻她睡颜安详,卷翘的睫毛如扇子般在眼皮上投下一个阴影,琼鼻挺直,形状好看,樱唇微抿,透着一丝苍白,没了往日那般嫣红润泽,却依然是个睡美人。
替她掖了掖毯子,傅子骁将目光投向书桌。
缓缓滑动轮椅,拿起书桌上的医案看了看。
那是封御医的字迹。
原来,她一直在研究自己的病情。
他又翻了翻,医案里记载的很详细,傅子骁不由地想起了三年前封御医替自己施针的样子来。
他不但是个妙手回春,仁心仁术的御医,更是一个悲天悯人的老者。
他最后一次给自己治疗时,那眼中包含的歉意,当时傅子骁还以为他是觉得没有医治好自己而感到愧疚。
翻到中间,傅子骁看到医案里夹着一页纸。
待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傅子骁眼睛蓦地睁大。
呼吸开始沉重起来。
心口处更是如同被一把利刃狠狠地插入心口,翻转,旋转,再恶狠狠地拔出。
带皮带肉带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一阵阵的绞痛。
后背更是一层层细密的冷汗直往外冒,浸湿了中衣。
功高震主,外戚专权,不废即死。
圣意难违,秘术封穴,无颜于世。
雪山玉蔻,回魂十八,忠良应活。
短短三句话,共三十六个字,却蕴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功高震主,外戚专权,不废即死。
夹在他的医案里,说的还会是别人吗?
没错,永定侯府是功勋卓着,在大越地位尊崇,可那也是历代先辈们在战场上拼杀来的累累功绩,对大越忠心耿耿,何曾震过主?
外戚专权。
更是无稽之谈。
太子身为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对皇上也是恭敬孝顺,无丝毫的忤逆,姑母身为皇后,恪守宫帷,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对皇上更是恭顺柔嘉,有如此皇后和太子,皇上还有什么不满足?
再者说外戚,永定侯府虽然手握兵权,但是始终忠于皇上,忠于太子,何来的外戚专权?
他傅子骁身为永定侯世子,堂堂男儿,子承父业,保家卫国,做错什么了?为何却落得一个不废即死的下场?
皇上真的忌惮永定侯府到如此地步?
他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废了,否则也活不到今天?
封御医身为先帝御赐的正二品御医,却说出圣意难违这几个字,可想而知,当时的情势是多么的危急。
否则,他也不会动用秘术封穴,名为将寒冰醉骨之毒逼至双腿,实则是要将自己的双腿禁锢,让自己永远都站不起来,免了皇上的忌惮。
只有永定侯府不中用了,太子的地位才会稳固。
想起封御医那个老头,当年不知道是顶着多大的压力做这件事,傅子骁不怪他。
只会为他那句“无颜于世”而难过。
他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傅子骁久久不能动弹。
之前脑子里许多难以理解的事情,如今都似乎有了答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从太子及冠的那天开始。
太子及冠,意味着可以参与朝政。
傅子骁清楚地记得,那日,皇后姑姑和太子表哥,包括永定侯府所有人,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而皇上,却似乎并不是那么高兴。
傅子骁还记得自己去给皇上敬酒,皇上当时看向自己的目光少了亲近,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之后几年,皇上突然很宠爱燕贵妃,连带着四皇子也受到了重视,渐渐地,皇后姑姑似乎失了圣心,太子表哥也屡屡被皇上责骂。
被骂的原因傅子骁已经忘了,无非是斥责太子某件事做的不对。
之前以为皇上是爱之深责之切。可如今想想,恐怕那时皇上心中早就有了忌惮之心。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如今也是危机四伏。
还有皇后姑母,燕贵妃宠冠六宫,四皇子宠爱日甚,恐怕皇上有了废长立幼之心?
皇上,你怎么敢?
太子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他是皇上,他有什么不敢?自古以来为了皇位,兄弟相争,父子相残的事情还少吗?
可,可太子他并无过错啊!
傅子骁心中悲愤,感觉喉头一甜,“噗”的一声,一大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染红了手里的医案。
“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侯爷!你怎么了?”封弋遥听到声音醒了过来,就看见傅子骁口吐鲜血,目光骇人,一副悲愤难忍却快要昏倒的模样。
她大惊!
连忙跳起来奔过去,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傅子骁,目光扫向地上的医案。
还有那页飘落的纸。
完了!
完了!
他看见了!
他知道了!
封弋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之间,完了!
傅子骁不会原谅祖父,不会原谅自己,不会再相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