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圣,急纵筋斗云,起在半空,闻着那腥风之气,往东北上径赶。赶至天晓,倐尔风息,见有一座大山,十分险峻,着实嵯峨。好山:
重重丘壑,曲曲源泉。藤萝悬削壁,松柏挺虚岩。
鹤鸣晨雾里,雁唳晓云间。峨峨矗矗峰排戟,突突磷磷石砌磐。
顶巅高万仞,峻岭迭千湾。野花佳木知春发,杜宇黄莺应景妍。
香獐白鹿随来往,玉兔青狼去复还。深涧水流千万里,回湍激石响潺潺。
大圣在山崖上,正自找寻路径,只见四个人,赶着三只羊,从西坡下,齐吆喝“开泰”。大圣闪火眼金睛,仔细观看,认得是年、月、日、时四值功曹使者,隐像化形而来。大圣即掣出铁棒,幌一幌,碗来粗细,有丈二长短,跳下崖来,喝道:
“你都藏头缩颈的那里走!”
四值功曹见他说出风息,慌得喝散三羊,现了本相,闪下路旁施礼道:“大圣,恕罪!恕罪!”
大圣道:“这一向也不曾用着你们,你们见老孙宽慢,都一个个弄懈怠了,见也不来见我一见!是怎么说!你们不在暗中保佑吾师,都往那里去?”
功曹道:“圣僧今被妖邪捕获,吾等知大圣连夜追寻,恐大圣不识山林,特来传报。”
大圣恨恨的要打,见有此意,却就免之,收了棒,回嗔作喜道:“这座山,可是妖精之处?”
功曹道:“正是,正是。此山名青龙山,内有洞名玄英洞,洞中有一个妖精:号金胜大王,爱食酥合香油。故到此假装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设立金灯,灯油用酥合香油。他年年到正月半,变佛像收油;今年见你师父,他认得是圣僧之身,连你师父都摄在洞内。大圣快用工夫,救援去也。”
大圣闻言,喝退四功曹,转过山崖,找寻洞府。行未数里,只见那涧边有一石崖,崖下是座石屋,屋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门旁立有石碣,上有六字,却是青龙山玄英洞。
孙大圣不敢擅入,立定步,叫声:“妖怪,快送我师父出来!”
那里唿喇一声,大开了门,跑出一阵牛头精,邓邓呆呆的问道:“你是谁,敢在这里呼唤!”
大圣道:“俺本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圣僧唐三藏之大徒弟,路过金平府观灯,我师被你家魔头摄来,快早送还,免汝等性命!如或不然,掀翻你窝巢,教你群精都化为脓血!”
那些小妖听言,急入里边报道:“大王!祸事了!祸事了!”
那妖怪正把唐僧拿在那洞中深远处,忽闻得报声“祸事”,问是何故。
小妖道:“大门前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嚷道:大王摄了他师父来,教快送出去,免吾等性命;不然,就要掀翻窝巢,教我们都化为脓血哩!”
那老妖听说,笑道:“小的们,且把唐僧将铁链锁在后面,待拿他三个徒弟来凑吃。”遂点了一群山牛精、水牛精、黄牛精,各持兵器,走出门,掌了号头,摇旗擂鼓。
那妖怪披挂整齐,都到门外喝道:“是谁人敢在我这里吆喝!”
行者闪在石崖上,仔细观看,那妖精身高一丈六尺,顶生双角,卷嘴尖耳,戴紫金冠,金甲红袍,全身甲胄,十分轩昂。手持三尖两刃刀,威雄声吼如雷振,獠牙尖利赛银针。
又见那七长八短、七肥八瘦的大大小小妖精,都是些牛头鬼怪,各执枪棒。有一面大旗,旗上明明书着“金胜大王”。
孙大圣看了一会,忍耐不得,上前高叫道:“泼贼怪!认得老孙么?”
那妖喝道:“你是那闹天宫的孙悟空?真个是闻名不曾见面,见面羞杀天神!原来是这等个猢狲儿,敢说大话!”
孙大圣大怒,骂道:“我把你这个偷灯油的贼!油嘴妖怪,不要胡谈!快还我师父来!”赶近前,轮铁棒就打。
那妖怪,举起三尖两刃刀,急架相迎。
这一场在山凹中好杀:钺斧钢刀扦挞藤,猴王一棒敢来迎。棒起致令神鬼怕,斧来刀砍乱飞腾。好一个混元有法真空像!乒乓只听刀斧响,劈朴惟闻棒有声。
冲冲撞撞三攒一,架架遮遮各显能。一朝斗至天将晚,不知那个亏输那个赢。孙行者一条棒与那个妖魔斗经百五十合,天色将晚,胜负未分。不防那妖怪乃是牛怪,腹内炼成一块牛黄,有碗口大小,喷出来如火电一般。孙悟空见来得太急,唿喇的纵起筋斗云,败阵而走。
那妖更不来赶,招回群妖,安排些晚食,众各吃了。也叫小妖送一碗与唐僧,只待拿住孙行者等才要整治。那师父一则长斋,二则愁苦,哭啼啼的未敢沾唇不题。
却说行者驾云回至慈云寺内,叫声“师弟!”
那八戒沙僧正自盼望商量,听得叫时,一齐出接道:“哥哥,如何去这一日方回?端的师父下落何如?”
行者笑道:“昨夜闻风而赶,至天晓到一山,不见。幸四值功曹传信道:那山叫做青龙山,山中有一玄英洞。洞中有一妖精,唤做金胜大王。原来积年在此偷油,假变佛像,哄了金平府官员人等。今年遇见我们,他不知好歹,反连师父都摄去。老孙审得此情,吩咐功曹等众暗中保护师父,我寻近门前叫骂。那妖怪出来,与老孙斗了一日,杀个手平。那妖王口喷火电,俺不能取胜,所以驾筋斗回来也。”
八戒闻言,抖擞神威道:“猴哥,俺老猪和你一起去降妖耶!”
孙悟空依言,即吩咐沙僧:“看守行李马匹,待我等把妖精捉来,对本府刺史证其假佛,免却灯油,以苏概县小民之困,却不是好?”沙僧领诺,悟空八戒遂纵起祥云,出城而去。
却说孙大圣挟同八戒滚着风,驾着云,向东北艮地上,顷刻至青龙山玄英洞口,按落云头。
那呆子卖弄神通,举钯尽力筑去,把那石门筑得粉碎,却又厉声喊骂道:“偷油的贼怪!快送吾师出来也!”
唬得那门内小妖滚将进去报道:“大王,不好了!不好了!前门被和尚打破了!”
金胜大王大恼道:“这厮着实无礼!”即命取披挂结束了,手持兵器,帅小妖出门迎敌。
八戒手持钉钯打来,金胜大王大怒,使三尖刀劈面相迎。两人大战数合。孙大圣举棒相帮,这一场在那里好杀:
成精豕,作怪牛,兼上偷天得道猴。禅性自来能战炼,必当用土合元由。钉钯九齿尖还利,三尖宝刀快更狠。铁棒卷舒为主仗,土神助力结丹头。三家刑克相争竞,各展雄才要运筹。
初交几合喷愁雾,次后飞腾散彩霞,钉钯解数随身滚,铁棒英豪更可夸。胡乱嚷,苦相求,三般兵刃响搜搜。钯筑刀伤无好意,金箍棒起有因由。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一天寒雾黑悠悠!
不防金胜大王喷出牛黄。此宝由如火块飞来,猪八戒不及提防,正中脸上,打伤鼻孔,腮绽唇裂,倒栽在地,被几个水牛精,揪揪扯扯,拖入洞里捆了。
行者觉道难为,纵筋斗云,脱身而去。当时把八戒拖至唐僧前,唐僧见了,满眼垂泪道:
“八戒,可怜你也遭了毒手!悟空何在?”猪八戒道:“师兄见捉住俺老猪,他就走了。”唐僧道:“他既走了,必然那里去求救。但我等不知何日方得脱网。”师徒两人凄凄惨惨不题。
话说孙大圣空着手败了阵,来坐于青龙山后,暗道:“当日观音菩萨许我叫天天应,叫地地灵,等老孙上天去求救兵来。”急翻身纵起祥云,直至南天门外,忽抬头见广目天王,当面迎着长揖道:“大圣何往?”
“有事要见玉帝。”
孙大圣辞了广目并四元帅,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着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何到此?”又问:“保唐僧之功完否?”
孙大圣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有一半之功。因保唐僧行至天竺国东界金平府旻天县,刚赏元宵,正看时,果有尊佛像降临侮暗灯光,连油并我师一风摄去。我随风追袭,至天晓到一山,幸四功曹报道,那山名青龙山,山有玄英洞,洞有一怪,名金胜大王。老孙急上门寻讨,与他赌斗一阵,未胜。后又同八戒苦战,复被他将八戒也捉去捆了。老孙因此特启玉帝,查他来历,请命将降之。”
葛仙师笑道:“大圣既与妖怪相持,岂看不出他的出处?”
孙大圣道:“认便认得,是一牛精。只是他大有神通,急不能降也。”
葛仙师道:“既是牛精,二十八星宿即可伏之。此星等在斗牛宫外,罗布乾坤。你去奏闻玉帝,便见分晓。”
孙大圣拱拱手称谢,径入天门里去。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近行至金平府地方,因我师宽放禅性,元夜观灯,遇妖魔摄去。老孙不能收降,特来奏闻玉帝求救。”四天师即领行者至灵霄宝殿启奏。各各礼毕,备言其事,玉帝传旨:“教点那路天兵相助?”
玉帝传旨:“教点那路天兵相助?”
孙大圣奏道:“老孙才到西天门,遇葛仙师说,那怪是水牛成精,惟二十八星宿可以降伏。”玉帝即差许天师同行者去斗牛宫点二十八星宿下界收降。
及至宫外,早有二十八星宿来接,天师道:“吾奉圣旨,教点二十八星宿与孙大圣下界降妖。”旁即闪过角木蛟、斗木獬、奎木狼、井木犴(hān)应声呼道:“孙大圣,点我等何处降妖?”
孙大圣笑道:“在金平府东北艮地青龙山玄英洞,水牛成精。”一行人驾着祥云往下界而去
顷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山中间乃是青龙山。列位商议,却教那个先去索战?”
二十八星宿道:“大圣不必迟疑,你先去索战,引他出来,我们随后动手。”
孙大圣即近前骂道:“偷油的贼怪!还我师来!”原来那门被八戒筑破,几个小妖弄了几块板儿搪住,在里边听得骂詈,急跑进报道:“大王,孙和尚在外面骂哩!”
金胜大王道:“他败阵去了,这一日怎么又来?想是那里求些救兵来了。快取披挂来!小的们,都要用心围绕,休放他走了。”金胜大王不知死活,带领一群妖怪,一个个各执枪刀,摇旗擂鼓,走出洞来,对孙大圣喝道:“你个不怕打的猢狲儿,你又来了!”
孙悟空最恼得是这猢狲二字,咬牙发狠举铁棒就打,两人战在一起。
那壁厢二十八星宿一个个各轮兵刃道:“孽畜!休动手!”跑个圈子阵,把金胜大王圈在垓心,四面围打。那妖怪公然不惧,使出法来,将身一变,变作三头六臂,手持三把长刀,和二十八星宿战在一起。
孙悟空笑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罢。”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高声叫道:“孙大圣,且慢下手!”
孙悟空回头看处,原来灵吉菩萨,急收棒,上前施礼道:“菩萨,那里去?”
灵吉菩萨道:“贫僧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
孙悟空谢道:“累烦了。”
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二十八星宿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魔王生得好不凶恶: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须挺硬枪。镜里观真象,原是一只大水牛。
孙大圣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
“菩萨为何袒护于它呢?”
灵吉菩萨道:“他本是贫僧小须弥山护山神兽,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火昏暗,恐怕贫僧责罚,故此逃跑,却在此处成精作怪。今冲撞大圣,却也是不该死罪,望大圣绕它一回。”
“既如此,收了去罢。若不是菩萨亲来,决不饶他性命。”
那菩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那妖怪才现了原身,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正是:
径转小须弥山去,宝莲座下听谈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