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完全没有料到的对话方式,了然和尚一愣,随即豪爽大笑,完全坏掉了刚才的慈悲出尘:“小安大夫好利的眼,贫僧今年三十有二。”
“大师的年纪差不多是我的两倍。”安怡已经彻底压下心底的异样悲凉软弱之感,戏谑道:“您一看就是得道高僧,想必也是佛宗天才?不然不会让我险些看破红尘,随您遁入空门,皈依佛法。”
了然和尚自青石阶上信步而下,行至安怡边停下,温和真诚地看着她道:“小安大夫尘缘太深,命里与佛无缘。”
不会吧,又是一个论命理的,安怡心里一跳,有些不服地仰头天真笑道:“大师不但精通佛法医道还精通命理?”
了然和尚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声音温柔得醉人:“贫僧什么都不精通,只是因为差点活不下去才只好去做和尚。”
从没见过哪个和尚会说这种话的,何况这话和他那副得道高僧的慈悲实在不搭。安怡默声不响地跟在了然和尚的后漫步前行。早在她初入宫之时,就从一堆只想占便宜不想干活的太医里注意到了他,那时是因为他是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和尚;之后知道他曾提出过和她一样的诊治方案,她就更注意上了他,因为知道他的医术精湛一定不下于她。
后来她和他、周老太医组成了连太后的御用医疗小队,隔三差五地总要见上那么一面,为连太后的脉相、用药、用针争论商讨很久。越是与周老太医和这漂亮和尚接触得多,她就越发小心勤勉——师父说得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京城中藏龙卧虎,能者甚多,他们本医术极高明,更比她多了许多经验,她所倚仗的不过是从吴菁那里得来的金针绝技和指点,还有她的疯狂。
学无止境,她还稚嫩,想要成为最强就要学会从对手、同行上学到他们的最优点。安怡很想知道能让了然和尚也束手无措的这个病例究竟况如何,更想知道了然和尚为什么会对她发出这个邀请。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和她、以及周老太医都是被太医们隐然排斥抵触的人?所以他乐意给她这个机会?互结同盟以站稳脚跟?
二人一前一后地沿着道路前行,偶尔说上几句关于医术佛理上的话,一路引起无数瞩目,偏前面的和尚毫无自觉,并不觉得一个出家人带着个美少女散步聊天有任何不妥;后面的少女则心思都在怎样变成大丰医术最强第一人上,根本没觉得跟着个漂亮年轻和尚走得这么近,谈得这么火朝天的有什么问题。
及至宫门前,安怡才意犹未尽地与了然和尚告别,约定待她出宫后就与他一起去替那病患瞧病。眼见了然和尚去得远了,江姑姑拨来伺候安怡的小宫女才轻轻喟叹了一声,痴迷地看着了然和尚的背影轻声道:“了然大师真是高僧啊。让人见之忘俗。”
这话在安怡听来相当于“了然和尚真是个好和尚啊,生得让人一看就忘不了”,她不由微笑着去逗小宫女:“你懂佛法?”
小宫女睁着黑豆似的眼睛认真道:“婢子虽然不懂,但姑姑们懂啊,还有宫外的夫人们也都懂。她们都说大师是高僧,讲经说法是第一的,那他就是高僧。”
是伪高僧,真正的高僧难道不应该在古刹之中潜心参悟佛法吗?又怎会留恋并混迹于这花花世界?安怡微微一笑,把目光落在从宫门里走出来的一行人上,然后朝当中最高最好看的那一个人颔首行礼致意。
一朱红官袍的谢满棠面无表地看着亭亭玉立于宫门外的安怡,冷淡地朝她点点头,大步从她边走了过去,很快就又超过了前面信步而行的了然和尚,扔给安怡一个冷硬拔的背影。
安怡有些失望。从谢满棠年前送她入宫到现在,差不多有三个多月了,中间他们没见过面,也不曾传递过消息。她一直想着要当面谢一谢他,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宫里堪称人纠葛最复杂的地方,她无亲无故,无根无底,财力有限,小鬼们有什么理由要捧着她呢?有的是办法恶心人。但她一直都过得不错。她当然不会傻乎乎的以为,她在宫中这段时走得这样顺当如意,真的是全靠了太后和她自己的本事。除了他有这个实力和理由帮她,还会有谁?
“小安大夫。”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女官立于宫道旁,朝着安怡笑容满面地迎上去:“皇后娘娘听说您即刻就要离宫,特意让我来请小安大夫前去一叙。”
皇后?安怡很好地掩饰了惊讶。这位病歪歪的梁皇后,多数时候都是悄无声息地藏在坤宁宫里,不惹事不管事,她入宫以来只见过一次,还是某连太后突然让她去给皇后诊脉,她才得以见着皇后。整个过程里,安怡只听皇后一共说了三句话,每句话没超过十个字。
第一句是:“都说我是肺痨,是么?”
第二句是:“你能医好我吗?”
第三句是:“知道了,谢太后恩典。”
梁皇后是肺痨,而且已经病入膏肓,她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但因为她上并无久病之人惯有的暴戾之气,也不为难人,所以安怡对她印象还好,给了她一个古方——只要坚持认真服用,不受大刺激,至少可以缓解病,多拖几年。
但两人的所有交集也仅限于此。安怡一边猜测着梁皇后的用意,一边快步随女官往坤宁宫行去。途中遇着许多宫人,虽无人敢上前询问,却都对她们这行人看了又看。
梁皇后斜倚于轩窗下微眯了眼晒太阳,苍白如纸的皮肤下透出里面的青紫色血管,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上次小安大夫开的药,我吃着甚好,你有心了。”
安怡低眉垂眼地表示能为皇后娘娘服好务,她很开心很荣幸。
梁皇后瞟了安怡一眼,淡淡道:“太后娘娘大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