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住,沿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壁上有一个树根断掉后的圆形疤痕,直径大约有两尺。
这疤痕很好解释,一定是若干年前的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留下的。树根对于山体有把持巩固的作用,但也会破坏建筑物的根基墙体。所以,在既不影响古树生长,又不破坏建筑物主体的情况下,园林局人员会对其根须进行必要的砍伐修剪,确保两下里和平相处。
“那只是一截树根。”顾倾城解释。
“不是,那是一棵帝王血龙木,在那树下站过的,将来必成一代帝王。他,就是他——”明小姐向我一指,“他就站在帝王血龙木下,他是未来的帝王。”
我哑然失笑,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只有国家主席,哪有什么帝王?所谓帝王之术、帝王之木、帝王之相等等,不过是算命方士编纂出来骗人的。如果有人真的相信,只怕最终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顾倾城却没将这句话视为玩笑,而是笔直地望着我。
可以想见,如果壁上疤痕处真有一棵树长出来,其树冠、树枝的确在我头顶处。
帝王血龙木倒也不是明小姐的妄言,印度梵文佛经中的确提到过这个树名,其尊贵程度相当于佛教中的菩提树。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觉悟,成就不朽之名,而印度几大王朝的开国之君则全都在帝王血龙木下登基,还有几位,则是卧榻之侧长出帝王血龙木来。所以,这种树早就被列入上古宝树之一,世所罕见,不可多得。
“明小姐,你累了。”顾倾城说。
光天化日之下,我们看到的是树根的疤痕,而明小姐看到的却是帝王血龙木,只能证明她已经太累了,眼中开始出现了幻觉。
“走吧,我们先去车上休息一会儿。”顾倾城搀起了明小姐的左臂。
“我到过这里——见了帝王,还不下跪,那是死罪,要诛灭九族的。”明小姐全力挣扎着。
她们两人的身体和力气有着明显的差距,按理说,只要顾倾城不有意放手,明小姐是永远挣脱不开的,只能乖乖跟着走。可是,当她挣扎了两下后,竟然摆脱了顾倾城的手,踉踉跄跄向我跑过来。
“明小姐,当心脚下——”顾倾城大叫一声。
明小姐应声而倒,但不是摔倒,而是“跪倒”。
“参见王驾千岁,明水袖祝愿王驾千岁身体康泰,喜乐无疆!”她扑下身子,额头触地,向我行叩拜大礼。
四周的游客全都惊呆了,稍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如同看疯子和醉汉一样。
顾倾城并未急于跑过来搀扶明小姐,而是站在那里,皱着眉观察我。
我赶紧弯腰搀扶,捉着明小姐的手臂,把她扶起来站定。
“顾小姐,赶紧带你朋友走吧。如果有时间,请带她去看医生。”我说。
明小姐这一闹已经吸引了太多游客的注意力,如果再持续下去,管理处的保安人员就要出现了。
“龙先生,这里面必有蹊跷。”顾倾城沉吟着说。
我扶着明小姐走过去,把她的手交到顾倾城手中。
“不管有没有蹊跷,你赶紧带明小姐下去吧,要是游客堵在这里发生了踩踏事故,那就糟了。”我说。
律忠国也凑过来:“走吧走吧,咱们赶紧下去,别惹出别的事来。你们不要紧,倒时候我挨罚,扣奖金扣提成……”
顾倾城没有纠缠,马上带明小姐下去。
游客们显然把刚刚明小姐下跪的一幕当做闹剧,嬉笑了一阵,就缓缓散去了。
要知道,我现在穿着一身工作服,跟其它洞窟里的画师没有任何区别。在游客眼中,我们这些人是莫高窟的一个组成部分,普普通通,见怪不怪,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
律忠国刚要跟着走,我立刻拍着肩膀留住他:“喂,律导游,别一天到晚算计港澳台友人们口袋里的钱。他们并非人人都是花钱如流水的大富翁,每一块钱也都是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跟你我一样。至少,放过刚刚的顾小姐、明小姐,好吗?”
我不喜欢导游这个群体,但我却尊重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凭着真实能力赚钱的人。只要律忠国不纠缠那位顾小姐,我们之间就相安无事。
“我挣我的钱,港澳台的友人怎么啦?他们不也是中国人?既然在中国人,那就得人人平等,我骗国内大陆人的钱是钱,骗港澳台友人的钱也是钱。只要是钱就行,我管它是哪里来的?再说了,我不挣钱,全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律忠国低声咆哮起来。
我的右手沿着他的左肩下滑,突地捏住了他的手腕脉门,随即大拇指在上,其它四指在下,逆着关节弯曲的方向发力一拗。
“哎唷——哎唷,疼,疼死我了!”律忠国龇牙咧嘴地大叫。
“听清了吗?远离顾小姐、明小姐,不要让她们产生旅游之外的任何意外消费。你造的那些‘莫高窟转身、金山银海翡翠宫’之类的谣言骗骗老实人就算了,千万别试图兜售给顾小姐,听清了吗?听懂了吗?”我低声问。
每问一声,我的手指就增加一分力气,疼得律忠国满头大汗。
“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我骗她们,跟你有什么……关系?哎唷哎唷,轻点,我手脖子快断了!”律忠国弯下腰来*,但又对我大有忌惮,不敢破口大骂。
“不能骗她们,我就这一点要求,能不能做到?”我再次逼问。
这是我到敦煌之后第一次武力迫人,为顾倾城开这个戒,值得。
“我能,我能我能……可我根本就没骗她们,不信你到敦煌旅游圈里打听打听,我律忠国从来不说没谱没影的话,我真是知道‘金山银海翡翠宫’的消息,骗你是乌龟王八蛋!莫高窟……哎唷哎唷,莫高窟真的能转过身来,这是我爷爷、我爹亲口说的,我发誓,我以律家祖宗十八代的牌位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律忠国气急败坏地叫着,连发誓带赌咒。
一瞥之下,四名黑衣保安正飞快地向这边跑过来。
我松开手,律忠国立刻后退,把双臂背到身后去。
“记住我说的话。”我淡淡地一笑。
在港岛时,我过了很长一段打打杀杀的日子。铜锣湾、屯门、大澳、九龙塘、尖沙咀、荃湾都留下过大获全胜的回忆,港岛各大势力的打仔们都知道我的名字,既忌惮,又敬佩。古惑仔的世界里,有胆、有勇、有谋、有义的人最容易上位,简单直接,立竿见影。
如果没有内心的挣扎与反思,我早就——
“什么事?什么事?”四名保安赶到,小头目揪着律忠国的衣领,气势汹汹地问。
保安与导游也有矛盾,但那是小事,不是因为争钱,就是因为斗气。
“没事,没事。”我替律忠国打圆场。
这件事到此为止,没必要让莫高窟管理处的保安们再插手了。
律忠国挣脱那小头目的手:“干什么干什么?要打人还是怎的?我刚刚跟这位先生交流壁画知识,正谈得兴起,你们这些黑皮狗瞎汪汪什么?”
小头目怒喝一声,四个人把律忠国团团围住。
当然,敦煌导游是一家,此刻莫高窟内外至少有十几个旅行团在游览,也就是说,至少有十名以上的导游在场。律忠国吵嚷了几声“保安打人”之后,立刻有带着其它旅行团的导游冲过来支援。
我没有继续卷入,而是选择了回洞。
市井小民为了蝇营狗苟而战,最终结果,只会推搡,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流血殴斗事件。这跟港岛的帮派之战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是幼儿园小朋友过家家,后者却是实实在在地拔刀砍人,生死须臾之间。
回到洞窟里,我发现宋所长正站在我的画架前。
他看得非常入神,直到我走到面前才醒觉。
“这个……龙飞,你今天画的这幅画真是……真是有点意思。几天没在一起切磋,你的画技进步太大了……”宋所长似乎有些慌乱,匆忙用闲话掩饰。
那幅画,我只打了底稿,涂抹阴影、构造对比、深化肌肉、描摹眼睛的是那神秘而古怪的明小姐。
她向我叩拜时,曾自称为“明水袖”,看来这三个字是她的全名。
“宋所长过奖了。”我说。
顾倾城与明水袖的出现十分突兀,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启迪。在查明真相之前,我不愿跟任何人过多地提及她们。
“这张画真是不错,越看越有意思。咱们在一起待了那么久,我还没收藏你一张画呢!不如,这张就送给我吧,做个纪念?”宋所长问。
画师都是心口如一、不善掩饰的,宋所长说是“做个纪念”,实际他的贪婪眼神已经出卖了自己。
由此我断定,这幅画一定大有价值。
“宋所长,不要急。今天这张就算了,我明天再画一幅好的给你。这张画下笔有点匆忙,人物结构不够好。”我说。
宋所长急了:“不不,这张很好,这张已经很好了。我现在就把它卷起来带走——”
说着,他开始拿开画板四周的夹子,准备取画。
我上前一步,单手搭住宋所长的右手手背,态度坚决地说:“不,宋所长,你没听明白,这张画既不出售,也不送人。君子不夺他人所爱,宋所长是君子,想必不会让我为难吧?”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明水袖的涂抹,这幅画并不会引起宋所长的觊觎。我敏锐地感觉到,一定是画中的某些元素触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