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夜,天幕无月,有繁星点点。四野深邃,远山剪影起伏,晋水流淌如墨,唯有太原军校的大广场上,一片明亮。台上灯火通明,台下人头攒动。
台下按事先用石灰粉画出大小不一的长方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写有字,分别是:第一混成旅区、第二混成旅区、(第三混成旅因驻守银州未归)、第一独立旅区、第二独立旅区……等等。最中心的,自然还是女兵营区,然后就是匠作区、军属区,最边上则全是百姓,将若大操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此刻最忙碌的不是准备登台演出的女兵们,而是在军校门前负责搜身检查的男女兵,以及在围墙四周巡逻的骑兵。
由于今晚首演式上,天枢城及天诛军几乎一半以上的高级官员与将领悉数到场,安全保卫工作,就成了重中之重。当然,数万人的观演,安保不可能面面俱到,消除所有潜在危险。所以,这一次,特地使用了数百名工匠,搭建起了三座全封闭式木楼高台,高台下放了一圈警戒线。木楼上一排排枪口隐现,高台下按刀持斧巡逻,但有越雷池一步者,将会遭到高处与地面的立体式扑杀。
三座全封闭式木楼高台,分别为文官、武将、后宫专座。而三国的使节,也顺理成章安排在文官楼这一边。
在此之前,三国使节的接待工作,一直由陈规与张角负责。谈什么,怎么谈都可以,但无权表态。每日所谈内容及三国使节的要求,都会于当日形成书面记录。呈交到狄烈手上。所以狄烈虽没出面,但对这三批使节的来意与期望,一清二楚。
宋使方面,宗颖等人一入太原,进入安排好的驿所之内。门一关,两名正副使就开始伤脑筋——不为别的,就为宗老相公开出手诏,上面给出的条件。
行程之前,二位使节对此次使命可谓信心满满:此次以天诛军为首的太行义军合围太原,最好的结局。便是粮尽兵退,若等河中府的金军打过来,恐怕难逃覆灭下场。所以一路之上,心急如焚,不断催促战船快行,希望能赶在太行义军溃散以前。收编及整合这些义军。
宗颖除了怀中一份手诏之外,还带了满满一箱空白任命书,上面全盖着东京留守司的大印,宗泽授权二人,统领以下的职位,可就地任命。比较特殊的一份任命,则是宗泽亲自手书的对太行义军之首、天诛军主的任命书:东京留守司后军统制。
宗氏父子当时商量后认为。对于一支溃败的义军首领,此职务正合适。要知道,留守司所招揽的众多义军,诸如王善、张用、杨进、李贵等等,也不过就是统制。如果那位狄军主,能将十余万人马都带来东京,那至少可安排一个副都统制。可惜,与金军鏖战太原之后,天诛军与太行义军必定元气大伤……有实力才有高职位,没实力。一切就无从谈起。
当宗颖上船后,呼延次升问起任命之事,听到是后军统制一职,这位刚从济南经梁山泊回来的呼延参军,略知一点天诛军情况。顿时大呼不妥。要知道,此时连马扩与关胜这样的文武名将,都隶属此位狄军主,怎么能以区区一后军统制糜系之?至少得是副都统制才行啊!
马都管都在此人手下?这个消息宗颖倒是首次听闻,此时再回头已来不及了,船已出发。宗颖还抱着一丝希望,等到太原府境内,见到那些残兵败将时,气沮之下,他们总不好嫌官小吧。实在不行,先用这个官职安慰一下,回头再考虑升降不迟。但是,一进太原,宗颖就知道,这手诏根本拿不出手。面对一支能独立打下太原的军队,后军统制?就是副都统制都不够!
目前东京留守司的都统制是王彦,就这么一个大宋少有的战将,率七千骑杀过黄河,也只刚打过黄河边上的卫州,就被金军一支偏师团团围住,最后实在扛不住,灰溜溜退回来。而这天诛军竟能打下太原!这是何等惊人实力?如此盖世巨功,如何酬赏招揽,是摆在两位宋使眼前的头等难题。
相比起宋使的焦头烂额,金使与夏使就简单多了。夏使的曹氏父子,一为使节,一为护卫军将,他们来此的任务很简单,看看太原是否确为天诛军所占,再签署《银州和议》,最后拜见那位传说中的渊圣皇后。迄今为止,前两项任务已完成,而拜见皇后之事,就在今夜。
金使刘豫,因天诛军横空出世,而提前终结了自己的历史生涯。因在济南之役中,举措失当,献城变陷阱,使金军遭到极大损失。金将蒲察鹘拔鲁将其父子侄三人一并解送回洺州,本欲斩杀之。但刘豫不愧为活了半辈子的人精,拚命争取到一个面见完颜昌的机会,一边自辩,一边表示愿将身家财帛奉上,为自家父子三人赎命。
完颜昌本是出了名的贪好财货,而且游牧民族也有以财物赎命的传统。于是,刘豫急派侄儿刘猊回河北西路的景州阜城老宅,将为官多年收刮的财物一并取出,尽数献与完颜昌,终于买回了三条命。而在此其间,父子二人一直被关在牢中,没少被怨念强大的蒲察鹘拔鲁暗地命狱卒“照顾”。出狱之后,父子二人都是一身伤,而且还留下残疾:刘豫跛足、刘麟破相。
刘氏父子侄三人,本以为就此凄凉了却残生,不料峰回路转。完颜宗辅决意向天诛军派出使节,只是一时无合适人选。最后经人提醒,想到了这个被天诛军坑得挺惨的前宋国知府。完颜宗辅一想觉得不错,将这样一个被天诛军踩在脚下的人物派出去当使节,可极大满足天诛军高层虚荣心,有利于此次出使最大目的——麻痹天诛军上下,为金军秋季攻势放烟雾。如此。才有了此次刘豫为金使之行。
不过,或许是对刘豫的人品太不放心,生怕此人再度倒戈——其实倒戈也没什么,无非是少一条狗而已,但背着个大金使节的名头。倒戈会损及本国声誉。因此,完颜宗辅以其子侄刘氏兄弟为质,并派出天诛军的老相识,谋克阿疏为护卫军将。名为护卫,实为监视。
三国使节先后由太原军校东门进入露天大礼堂,在军校学员的引导下。来到文官楼就座。不过在入座时,因次序尊卑问题,又引发了一次小冲突。
天枢城的安排,是夏使为右首上座,宋使为左首上座,金使则陪坐在夏使之下。结果这安排除了夏使满意之外。宋使与金使都不满,提出抗议。宋使认为夏乃宋之属国,无资格坐右侧,而金使亦言夏乃金之属国,亦无资格坐本使上首。被两国使者这么一挤兑,将夏国的曹氏父子弄得羞恼不已,几乎下不来台。
陈规、张角等天枢城高层。正忙着安排后宫那边,一时顾不得这里,更主要是没想到刚落座就出岔子,而担任礼官的官员职小位卑,一时劝不下。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一名英挺少年按刀大步而入,目光冷冷一扫,朗声道:“军主有令,夏国为国主使节,等级最高。理应为上座;宋使为东京留守司特使,于礼,应为他国使节之左;金使亦为真定右副元帅府使者,岂能踞一国使节上首?两位使节若要坐上首,就请各自向东京与真定方面请示。将二位的身份提升为国使再说罢。”
少年说罢头也不回,转身昂然而去。
宋使与金使都是面面相觑,没错,哪怕是说破天,这等级差距是明摆着的。就像现代国家外交中,一方派出的是大使,一方派出的却是领事,你说这招待规格能一样么?
无论是宋使宗颖还是金使刘豫,都是饱读诗书的进士出身,对这种外交礼节还是很清楚,并且也严格遵循的。于是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
夏国的曹氏父子心下都很受用,暗赞这天诛军主果然有实力知礼节,的确是个结盟的好对象。
居于夏国之下,而且还与那无耻叛投敌国的金使对面而坐,这令年轻气盛的岳飞很不满,当下向宗颖告了个罪,走出楼阁。一为透透气,二是看看带来的二十余名留守司前军兄弟,是否得到安排。
刚走下楼梯,岳飞明显有一种锋芒在背的感觉,蓦然回首,但见阁楼顶上有点点微光闪动,看不清是什么兵器,只有一种极危险的感觉。岳飞正琢磨是不是要上屋探一探,却见四周巡逻的卫兵视线全射到自己身上,心下一叹,只得怏怏离开。
岳飞很快在附近找到了留守司的兄弟,他们正一脸兴奋,或好奇盯着台上紧闭的大红幕布,或兴致勃勃四下打量着闹哄哄的人群。初次体验到这种露天观演的热闹欢快气氛,并很快自然地融入其中……这就是露天观演的独特魅力,即使是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种观演经历,依然能使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们难以忘怀……
岳飞与留守司兄弟们说笑一阵,加上周围热烈的环境,心情也不觉变好起来。就在这时,一段看似寻常的闲聊,再次改变了岳飞的心境。
闲聊来自右边一群席地而坐的天诛军士兵,其中有甲乙丙三人的对话。
士兵甲:“茂才,听说打太原时你受了重伤,腿折了,被送回了天枢城军部总医院……这才过了两月,就好了吗?”
士兵乙:“俺也不想好得这样快啊!可那些军医的医术太好了……听说全是当年皇宫里的御医呢,专门给官家与娘娘们看病的。俺娘说这是上辈子修来的福。”
士兵丙凑过来笑道:“茂才哥,俺知道你为啥不想伤势好快些——听说天使营的女护兵们,全在军部总医院护理伤员。茂才哥,说说,你见到的天使女兵们俊俏吗?”
士兵乙嘿嘿笑道:“那还用说,一个个赛仙子,那一身白护裙,看了心就舒服,一双白嫩嫩小手替你换药,啧啧,啥疼痛都忘了……”
士兵甲不无遗憾地拍了一下大腿:“俺在登上太原子城时,被黑暗中一支冷箭射中膀子,好在有披膊护着,入肉不深,让医护都的医士缝两针就没事了。唉!要是弩矢射来的,一定会穿过膀子,那样就可以到总医院了……”
众士兵一阵哄笑,最后竟有一半以上的士兵表示,下次攻城,一定要冲在最前头。死了算军烈,泽被家人;伤了住医院,赏心悦耳。而且还有厚赏,到哪去找这等美事?
岳飞木头一般呆在原地,身外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已消失——大宋的士兵,什么时候竟如此悍不畏死,渴望受伤了?!便是自己当年应募的“敢战士”,怕也有所不及。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宗相爷招降这支军兵。如此一来,东有汴京,西有太原,遥相呼应,则复土有望啊!
岳飞陡然扭头,准备上楼好好与宗推官与呼延参军商议。
便在这时,咚!一声金鼓擂响,声震八方。
广场上嗡嗡之声顿时为之一静,连童子的哭闹声都噎止了,数万道目光齐刷刷盯住那以四根立柱撑起的,高大宽阔的大舞台。就在这万众瞩目与期待之下,深红色的厚幕布缓缓拉开,灯光泄出,亮耀人眼。
大型故事舞台剧《解放太原》,正式开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