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东京汴梁,已是寒气逼人,昨夜还下了一场小雪,被清晨冷冽寒风一吹,冻得瓷实,更滑溜无比,靴子踩在上面,嘎吱吱直响。
东京留守司前军同统制王贵与副统制徐庆,率十余名护卫军兵,正全身披挂,冒着严寒,踏着冰雪,进入万胜门。
杜充新官上任后,祭出最常用、也是屡试不爽的拾夺军心的方法:所有军将,自动升一级。因此,王贵与徐庆,也就由统领升统制了。
此时东京面临的局势,危如累卵:二十万金军(实为八万,金人也学会了报虚数)已陈兵黄河北岸,正等待黄河结冰,便可挥师渡河,破汴梁、下扬州,擒宋主,一举荡平南朝。
作为建炎朝北面屏障的汴梁,此时气氛也变得格外紧张,甚至可以说是神经兮兮。王、徐二人进入城门时,正看到一群军兵押着几个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而瑟瑟发抖的百姓。军兵们将这几人押到城墙根边,稍事拷问几句,手起刀落,将之一一砍杀。然后在尸体上拭净刀口血迹,几个军兵将尸体拖下掩埋,另外几个军兵慢悠悠踱回来。
王贵皱了皱眉,让卫兵唤为首的那名押队(五十人长)过来,问道:“那几人所犯何事?竟公然杀之。”
押队陪笑道:“王统制,您有阵子没来了,有所不知。如今金人猖獗,细作甚多,杜府君有令,但有从河北来投者,一律严查,行迹略有可疑,可就地正法……”
这押队话没说完,便见有军兵喷着白气跑过来禀报:“押队,又有几个行迹可疑的汉子,自称是从金军大营出逃的役夫。怎生处置?”
押队脖子一梗:“这还用问?杀了!”随后告了个罪,匆匆而去。
徐庆摇摇头:“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就地处置,似乎有些过了……”
王贵轻叹:“据闻杜留守知沧州时,曾因怀疑有细作混入其间,将逃入沧州的数百燕地逃人就地斩杀,堪称霹雳手段。”
徐庆摘下头盔,抠去凝结在铁盔上的冰棱子。咂了咂干裂的嘴巴,道:“燕地那般多的州府,包括燕京在内,都是在金军大举围城时,由细作开启城门而失陷,也怪不得杜留守下这般狠手。”
王贵神情悒郁。往西北方向看了一眼:“亏得岳大哥不在,否则说不准会与杜留守起争执……罢了!这等事,咱们军汉管不了,快快赶去留守府,莫要让杜留守久等,殊为不敬。”
二将来到留守府前,石阶上早有一个拢着袖子。缩头缩脑的门房在等着。一见二将,急忙入内禀报,很快便有一个卫士引领二将入内。
留守府前衙侧厅,墙角两侧,两个大火盆炭火熊熊,将不大的侧厅烘焙得暖烘烘的。一身锦裘的杜充,正端坐案后,凝神看着案上一卷图纸。
门外传来卫士禀报:“府君。王统制与徐副统制奉命来到。”
杜充头也不抬:“进来。”
门开半边,寒风袭入,杜充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二位统制,请上座。”
王、徐二人谢过,摘下头盔。挟在肋下,恭敬坐在左侧高椅上。
杜充知道这些武将的性子,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如今金人寇边。饮马黄河,觊觎我东京及河南之地。二位都是我留守司前军之勇将,不知可有御敌良策?”
王贵与徐庆面面相觑,二人不过是留守司诸多统制中一员,他们所驻守的河阴,也不是防守金军的第一线,这御敌大计,何时轮到他们这等低品秩的武官置喙了?
王贵毕竟有几分急智,急忙道:“此等军国大计,自有朝堂诸位相公,还有留守、副留守运筹帷幄,庙算无方。我等武职,只管奉命行事,遵循不渝,此乃为将之本色。”
“好,好一个为将本色。”杜充哈哈大笑,伸指虚点王贵,“本府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当下招呼二人近前,摊开案上图纸,一边指点,一边解说:“这里是黄河,在北岸,开德府、安利军、卫州,均已为金人所占,大军云集,前所未有数十万之众。在河南,我军只有东京留守司五万兵马、张伯英(张俊)御营司前军八千兵马、韩良臣(韩世忠)御营司左军六千兵马,合计不足七万之军,如何能与金人相抗?”
王贵与徐庆都是武将,自然对敌我兵力、战力、士气最为清楚明了。虽然感觉金军未必有二十万之多,但根据前方打探的消息,十万八万总少不了。以宋军三股兵力,分散三处,互不统属的战法,加上宋军战斗力一向远不及金军……这仗,还真没法打。
杜充从二将默然叹气点头的举动,看出他们对自己所言深以为然,心下暗喜,续道:“本府今有一策,可令金人不战自溃,但需二位统制鼎力相助,不知……”
杜充拉长着文人特有的腔调,端等着王、徐二人凑趣地接一句“末将固不敢辞”。
“末将固不敢辞!”王贵、徐庆果然振甲肃容,恭敬致礼,说出杜充最想听到的话。
杜充捻须而笑,随即面容一整,手指朝图卷上弯曲的黄河标线一划,声音和熙,但听在王、徐二人耳中,却不啻于寒冬惊雷:“金人来势汹汹,兵威浩荡,人力固难抵挡。既如此,何不借天地之威,以黄河阻敌!”
王贵已从杜充杀气严霜的话语中,隐隐猜到什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徐庆还有点懵懂,愣愣道:“咱们眼下不正是这样做么?只要守赚州,扼灼河大桥,在黄河封冻以前,金军再多,也未必能奈我何。”
杜充冷笑:“黄河封冻,还有多久?至多不过明岁二月,届时数十万铁蹄踏冰而来……徐副统制,是不是请你大发神威,前去阻敌?”
大冷的天。徐庆却汗流浃背,垂首致礼,连道不敢。
王贵连忙打圆场,拉回话题:“然则留守之意,莫不是要将黄河……”
“同统制到底比副统制有见识。”杜充冷哼一声,才回归正题,将桌案上一卷《李卫公问对》拿在手上。摆出一副运筹帷幄的智将风范,“兵家孙膑曰‘计者,因其势而利导之’。李卫公(李靖)亦有云‘凡战之道,以地为主,虚实为佐,变化为辅。不可专守险以求胜地也’。依凭黄河天险,乃是被动应敌;君子善假于物,我何不以黄河主动攻敌,水淹三军!”
王贵垂首,而徐庆则瞪大双眼,吃吃道:“怎……生个水……水淹三军法?”
杜充眼神透出一股择人而噬的凶厉,语气之阴寒。堪比屋外凛冬:“决黄河以倒灌,籍狂流而覆敌!”
“啊!”以徐庆下盘之稳,听到这话,也不禁双股一软,差点失态坐地。
王贵心腔猛抽几下,表面却垂首不语,只是眼角不时抽动。他心下雪亮,由于黄河北岸已被金军控制。真要掘,只能掘西南岸——也就是说,即便是掘开黄河,也淹没不了北岸的金军,洪水只会淹没河南之地。届时千里中原,尽成泽国,而洪泽之地。正可陷骑兵于泥沼,数万金军必将寸步难行。拖住并延缓金军攻势,为扬州行在的天子南狩争取时间,才是这位杜留守掘黄河的真意啊!
杜充已经打开了天窗。自然也毫不避晦说开了亮话:“此事本府已上奏天子,且得天子批复准奏。二位统制只管放心、放手去干,他日朝野物议,自有官家与本府为诸君撑腰。本府要求,你二人率前军三千军士,十日之内,暨十二月以前,掘开黄河堤坝!决崩地点,就在此处——”
杜充手指重重戳在图纸某处。
王贵与徐庆定睛一看,三个大字跃入眼帘:李固渡!
如同另一个时空的历史所发生的罪恶一样,杜充,这个堪称南宋初最大的屠夫,终于还是抛出了这个足以改变山川河流,变桑田为沧海,毁灭无数生灵的疯狂计划。
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也是同样的时间,建炎二年(1128年)冬天,金兵集蓄力量,欲一举南下荡平宋朝天下,杜充为阻止金兵南下,在滑县以上李固渡(今河南滑县西南沙店集南三里许)以西扒开黄河大堤,决河东流。新道经李固渡、滑县南,又经濮阳、东明之间,再经鄄城、巨野、嘉祥、金乡一带汇入泗水,由泗水入淮。
这场人祸,堪比天灾。时人有言:东京人物尽付波涛中矣。间有一二士女辗转于城头晨角之间,号哀于木符树梢之上。又值凄风苦雨,以饥当寒,百姓溺死者凡几,死于冻者凡几。哀此残黎,向之百无一二者,今乃万死一生矣。
《宋史.高宗纪》云:“是冬杜充决黄河,自泗入淮,以阻金兵。”这次人为决河在黄河历史上是件大事。从此,黄河离开了《山海经》、《尚书.禹贡》所载以来流经今浚县和滑县南旧滑城之间的故道,不再向东北流入渤海,而改为向东南流入泗淮为常。此后数十年间,“或决或塞,迁徙无定”,深受这后患之害的,主要在今豫北、鲁西南和豫东地区。
杜充决河并未对金军南下造成很大影响,也未能阻止金军南下,还致使当地百姓被淹死二十万以上。加之时值寒冬,莫说被淹没,简直就是沾水即死,而因流离失所和瘟疫而造成的死亡数倍于此。北宋时最为富饶繁华的两淮地区毁于一旦,近千万人无家可归者沦为难民。
杜充决黄河之举,开了一个极其恶劣的坏头,堪称流毒千年。
此后,明末李自成围开封,或许是想到了杜充这位“先辈”五百年前之举,黄河再度被掘开(究竟是官军还是义军掘的,有争议,不在本书范围讨论内),整个开封数十万人口,百不存一。再往后,清末围攻太平军之战时,也有过数次人为决堤。然而影响最大者,莫过于近代抗战期间,同样在河南郑州,蒋军新八师蒋在珍部于花园口决黄河事件——与历史上惊人相似的是,此次决黄河,目的也是为了阻止敌军进攻。只不过,八百年前阻止的目标是女真人;八百年后阻止的目标是日本人。
八百年时空,古今恶行相通,而结果也惊人的相似——都未能真正阻止敌军入侵。
将战胜敌人的希望,寄托在自然的力量上,无疑是对自身能力的极度否定与绝望。
一道黄河,拦不注狼,就如同长城从来就不曾挡住异族入侵一样。能挡住、反击敌人的,也只有人——一撇一捺的立起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打不破、撞不开、砸不扁、咬不动的钢铁长城。
杜充之流不会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想这个道理,而身为武人的王贵与徐庆,却似乎比杜充更能看清楚这一点。
那么,他们该何去何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