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七章
这样几段对话打开了常五嫂的话匣子,同时也激起了她心中的怨恨。
她对着这群外乡人毫无顾忌的诉说心中的委屈:
“成亲十好几年了,接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
如果说陈母一开始听到常五嫂老年丧子还只是觉得有些唏嘘,这会儿听到常五嫂二子一生没有留下一个儿子,满脸的同情:
“没有儿子吗?”
“没有!”
常五嫂恨声道:
“这个杨氏就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她骂:
“我早知道这杨家不安好心。妹妹你有所不知,杨开泰自己没本事,早年也是个上门女婿,接的是他老丈人的班,这样的人家——”她双膝并拢,将拐杖夹在大腿中间,撇着嘴,眼尾下垂,露出不屑夹杂着怨恨的神情,不停的摇头,蔑视溢于言表:
“女人恐怕都是生不出儿子的。”
她说道:
“杨开泰的婆娘也是生了几个女儿,长女想招婿,顶他门楣,可是谁又干呢?最后没奈何,便盯上了我的儿子。”
常五嫂说到这里,又冷笑:
“要我说,买猪看圈,这女人会不会生儿子,一看她娘就知道了。”
陈母听闻这话,有些自卑。
她底气不足的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婿,深恐卢育和不高兴,接着小声的反驳:
“那也说不准,有些人就是运气不好,一时生不出,不代表不能生,就是运气不好而已。”
“嗤。”
常五嫂翻了个白眼,冷笑了一声。
在陈多子面前十分凶悍的陈母更自卑了,在常五嫂这个生了五个儿子的女人面前头都抬不起来,甚至不敢再与她辩驳下去。
“……”
赵福生看这一幕直看得啼笑皆非,她叹了口气,问道:
“你既然看不上杨开泰的女儿,那为什么当时要答应这门婚事?”
常五嫂脸上的狠色又变得哀凄,她抹泪道:
“当时哪想那么多?杨开泰一张嘴骗死人不偿命,他低声下气和我保证,说是将来如果生了儿子,头胎跟我儿姓,若有多的,再看能不能继承他杨家门楣,同时也承诺,不管我儿最后有没有第二个儿子,将来他的位置都传给我儿子。”
刘三爷点头:
“当时当着全村老少的面,杨掌柜拍了胸脯保证,说是将来他荣退的时候,定会向东家保举,让二娃当大掌柜。”
“你这样一说,杨开泰也算讲理的体面人。”赵福生说道。
她这话顿时令常五嫂很不开心:
“哪里体面,我不管他说了什么,只看他做了什么。”
常五嫂道:
“一,他女儿成亲多年,没有生下一个儿子,跟她娘一样,就生了三个赔钱货。”
“二,说得好听保举我儿当掌柜,但我儿如今出事,也没能当上大掌柜呢。”
说到这里,她低头又擦眼泪:
“现在人都死了,一切只是空谈而已。”
陈母先前还不满她‘买猪看圈’的理论,此时见她哭得伤心,又生同情,说道:
“死后没有儿子,连个端灵牌的人也没有。”
“谁说不是呢?”常五嫂更是难受,应和了一声。
“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你家不是还有三个儿子吗?”赵福生淡淡的道:
“再送一个去当学徒就是了。”
常五嫂一拍大腿:
“你这姑娘说话中听,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哪知他杨开泰不愿意。”
她诅咒道:
“这杀千刀的狗东西——”
说到这里,她身旁的男人不由自主的拉了她一把:
“娘,别说这些——”
“有什么说不得。”常五嫂一巴掌狠狠将儿子的胳膊拍开:
“我就要让人评评理,戳他杨家的脊梁骨。”
男人便不吭声了。
“你看你二哥死了,尸体停了两天,你那嫂子来哭过一回没?几个丫头片子也不肯来,狗东西,没良心,还是我们家自己操持,绝不能与他们善罢甘休。”
常五嫂恶狠狠道:
“我定要跟他杨家打官司打到底!”
她说到这里,赵福生目光一闪。
常二与杨开泰之间的是非说到底只是家务事,还谈不上打官司。
但既然常五嫂说了要打官司,那么定是常二遭遇横死,死因有蹊跷。
她想到这里,并没有贸然就问常二死因,而是迂回婉转的问:
“对了,刘三爷先前提及郡里对文兴县增加税收,说是你二儿子谈及——”她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接着再道:
“这样的消息可不是什么小道传闻,他能知道,可见他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谁说不是?”
常五嫂听到她吹捧自己的儿子,心中十分受用,连悲愤一时间都被压制了许多:
“你这闺女有见识,我这儿子学的是医,抓药、切药都很有本事,现在也在学着给人开方子,当初在金县都是有了名的。”
她说了半天,终于提到了一个有用的线索。
此地庄镇虽说无名,但想必应该是靠近金线——这样一来,证明赵福生一行人前进的方向是对的。
张传世心中大石落地,随即喜滋滋的道:
“我还天生有这领路的本事,这样没头没脑的走,竟然也能走对。”
人家家里在办丧事,说话的老婆子还哭哭啼啼,他偏没眼色笑嘻嘻的,当即引来常家人怒视。
张传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被人瞪视,立马毫不客气的反瞪回去。
“……”
常家人脸皮没他厚,又见赵福生一行人人多势众,丁大同几个还膀大腰圆,便只好忍气吞声,一连瞪了张传世好几眼,不跟这老头儿一般计较。
“他是后来名气大了,那杨开泰又要去郡上,才一起带他去的,还不是这杨开泰人老昏庸,想利用我儿替他把脉看病人。”常五嫂抱怨。
刘三爷接话道:
“他们这家医馆叫杏林苑,恰好开在官府旁边的。”
“原来是这样。”
丁大同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缘由。
他怕赵福生年轻,不知其中内情,轻声解释给她听:
“大小姐,官府旁一般会开酒家客栈、状师、药铺。”
衙门旁是非多,涉及官司、是非的人也多。
打官司是个长久事,一旦搅上这祸事,便要找人写状纸,开堂也要好几回,便要打尖住店。
饮酒喝茶也是常有的事,这里涉及了一些衙门的小道消息,时常在酒家、客栈间传递。
还有一个行当就是药铺。
“衙门中有用刑手段。”
但凡涉及案件的,大多嘴硬不大老实,这个时候就要上刑。
上刑后不少人受伤,一旦伤了,便就近找医师抓药治疗,否则伤势恶化搞不好就要死在牢里。
因此衙门周围是十分热闹的,商铺也抢手得很。
赵福生听得眼角抽搐。
刘三爷、常五嫂立即肃然起敬,看向丁大同:
“这位大爷是个行家,说得半点不错。”
“……”
丁大同堂堂一个郡府镇魔司大将,此时被这样两个乡村老者夸赞,可是半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他一时间哭笑不得,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
“我家二娃所任的杏林苑就在郡府衙门旁,跟郡府衙门的差役也熟得很,称兄道弟的,有时犯案家属还要出钱请他喝酒,烦他牵线认识行刑的差役,让人用刑时轻些哩。”常五嫂得意的道。
但说完后,她又意识到儿子已经死了,过往一切风光皆化作云雾散,满腔得色又散了个干净,不免又是伤心又是怨恨,开始怒骂杨开泰不是人。
“也就是说,常二所在的药铺离官府近,得知的消息也多,那么文兴县的人得罪郡府,导致加税的一事——”赵福生说到这里,看向丁大同,丁大同怔愣:
“十有八九是真的。”
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那朱光岭也不是个大气的人。”
朱光岭就是喜怒无常,性情暴戾难处,才会被踢来上阳郡。
他这个人格外残忍,当年驭鬼后随意杀人,引镇魔司的人不快,才会送他来上阳郡的。
担任一方郡府大将后,他就是此地的土皇帝,县府有人如果让他不高兴,他迁怒当地百姓,随意加税完全是有可能的事。
此人性情残忍,不将一方百姓性命放在眼中,死了成千上万的人恐怕不如少收了一两税银让他在意。
赵福生听到这里,眼中闪过冷色。
“原来是这样。”她随口应和了一句,常五嫂道:
“可不是呢,我儿大有前途呢,哪知竟遭横死。”
说了半天,还没说到正题。
赵福生听她这样一说,顺势就问:
“照理来说,你儿子所在的医馆位于官府旁,应该安全得很,他人又年轻,行医又很稳,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说到这里,我也觉得蹊跷得很。”常五嫂哭道:
“我儿学医,向来很是注意身体,吃喝都讲究,每天还练五禽戏,就是想要保重身体,将来好生儿子,杨开泰答应了我儿子,如果再过两年他女儿生不出儿子,就给他纳妾呢——”
“……”赵福生眉心一跳,追问:
“既然是这样,那他怎么会死?”
“是啊,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死呢?他年前回来时,还说两年后定要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张传世忍不下去了,跳出来指着常五嫂道:
“你只管说你儿怎么死的,怎么啰里八嗦、东拉西扯?”
“你这老头儿怎么说话的?”
常五嫂的儿子一听张传世这话就怒了,忍无可忍喝了一声。
眼见口角纷争即将掀起,赵福生打圆场:
“好了、好了,一人少说两句。”
她年纪不大,但在刘三爷、常五嫂几人看来却颇有威信,她这样一说话,那常五嫂的儿子虽说还很不快,却忍了下去。
常五嫂突然道:
“我儿淹死的!”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顿时如石破天惊。
原本还对常家村镇的闲杂事不大感兴趣的胡容等人脸色大变,闻言俱都瞳孔震了震。
抱着卢盼儿的陈母浑身直抖。
这一路行来的可怕惊魂经历仍历历在目,东屏村、文兴县复苏的厉鬼,满地的鬼脚印形成沼泽令人触目惊心。
“淹、淹死的?”
姜英吃惊道。
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想起在离开文兴县时的马车上,赵福生与武少春的对话恰好提及了文兴县的这桩鬼案——当时赵福生就有言在先,说这桩案子并不会因为文兴县的鬼祸被阴差马面分解轻易就歇止。
那时姜英虽说真心诚意敬佩赵福生实力,对她心悦诚服,但对她这句话却仍存疑。
在他看来,文兴县的鬼祸已经达到了灾级,能被鬼差解决纯属是一行人幸运有赵福生保驾护航,一般人入这县城恐怕都有去无回。
这么可怕的鬼祸,怎么可能就只是一场鬼祸的其中一环而已?
如果文兴县的鬼案只是一场灾祸的一部分,那么这场浩劫真正的祸源又在哪里?且会是一场多么可怕的祸事?
大家都不敢细想。
可没想到仅仅不到一天的功夫,赵福生的话竟像是得到了验证。
姜英、陶立方等人心中格外不安,瑟瑟发抖的看向赵福生:
“大、大——”
“大小姐,看来你说的话应验了。”
丁大同虽说也恐惧,但他毕竟曾任一方大将,心性远比陶立方等人更稳。
在赵福生没有表明自己身份的情况下,他不愿姜英二人因一时惊恐说漏了嘴,破坏了赵福生的计划,因此率先出言将二人的话语打断。
常五嫂处于悲痛中,没有听出这几人的言外之意,她忿懑道:
“是,淹死的!杨开泰说是我儿跟郡府差役约着去喝酒,归家途中失脚落入一个池塘中,当时夜晚,四下无人,第二天浮上水面才看到,捞起来时,人已经断了气。”
她又哭天抢地:
“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肯定是他杨家害我儿性命。”
“打官司,一定要跟他杨家打官司,我要他杨开泰砍头赔命。”
她怨恨的道。
刘三爷听到此处,也叹了一声:
“之后杨开泰让人将二娃尸体拉了回来,还想赔些银子了事。”
但是常家人不肯善罢甘休。
常五嫂只知道自己当年好端端的将一个儿子送到杨开泰手中当学徒,如今几十年时间过去,杨开泰就给自己送回一具尸体。
她咽不下这口气,因此联系了县里的人想要给儿子打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