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市中心,一座极有设计感的矮层建筑物,名为花卉博物馆。
这是花卉博物免费对外参观的第三年,亦是江暖星失踪的第四个年头。
一身商务休闲装的韩知远,抱着一摞文件,推开花卉博物馆的玻璃大门,急匆匆朝着最里侧走去。
这里俨然是个巨大的花卉温室,培养着各种绝美且稀有的鲜花与植物,这里免费供人参观,而卖出的花束与盆栽的钱,全部用做了日常经营,盈利剩余的部分,则全部捐献给了慈善基金会。
花卉博物馆,是在江暖星失踪的当年,陈纪年创办建立的,耗时一年,建成了这样一处世外桃源,甚至成了当地的地标。
花卉博物馆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盼星归”。
韩知远一路小跑,上了二楼,他根本无心欣赏博物馆里的各类鲜花,他倒也看腻了,自从江暖星失踪后,这些年,陈纪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花卉博物馆的二楼。
陈纪年的藏身处,是一处娇养着无数绣球花的玻璃房。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盼星归”的标致植物就是绣球花,因为那是江暖星最喜欢的一种花。
二楼,玻璃房。
韩知远轻轻推门而入,陈纪年正背对着韩知远,给满屋子的绣球浇水。刚刚好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陈纪年挺括的背影上,虚化了陈纪年的半个轮廓。
韩知远抱着一摞文件夹,轻声开口,“陈总?您今天还是不去公司吗?那晚上跟李总他们的饭局,要不要帮您推掉?”
陈纪年顿了顿,开了口,“不用,晚上正常赴约。”
韩知远说道,“陈总,我们去隔壁房间吧,我这里有好些文件,需要您签字过目的。”
陈纪年放下手中的浇花壶,说道,“你去隔壁房间等我吧,我洗个手就去。”
陈纪年走出玻璃房,径直去了洗手间。
韩知远仍旧呆在玻璃房里,他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绣球,有时候,他当真害怕,陈纪年一直泡在这里,会被鲜花给毒晕喽!
他看着摆在最中央的那些绣球,好几盆开得不是很健康的绣球,是四年前江暖星养在陈纪年家中的绣球花,四年过去了,死掉了一些,还剩下一些。
而这几盆绣球,本来早都该自然凋零死亡,陈纪年为了留住念想,愣是请了好几个植物专家,把枯萎的花与根,几次死而复生,那花都不成样子了,都是化学试剂和各种人工维系的成果。
韩知远默默叹气,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里,陈纪年坐在办公桌内,韩知远把文件一份份递给陈纪年查看。
陈纪年翻阅到最后一份文件时,打开文件夹,映入眼帘的,是一份被打印出来的邮件信息,信息内容大同小异,有“好心人”发现了疑似江暖星的下落。
韩知远看到桌子上的这份文件,急忙道,“对不起陈总,这个文件内容我还没核实呢,刚才从集团出来的比较着急,就一起带上了。这份文件等我核实以后,我再跟您汇报。”
陈纪年扣合文件夹,他仰靠在座椅上,目光望着天花板,面无表情。
他开口道,“这四年里,类似的信息收到了多少次?”
韩知远说道,“自从四年前,我们的悬赏消息发出去以后,这四年里,陆陆续续收到的邮件和电话,少说有四、五百个吧,但是核实下来,百分之九十都是骗钱的。剩下的,经过核实无误的,光是您亲自去当地见面寻找的,就有五十次了,但这五十次里,对方找到的人,都不是暖星。”
陈纪年默默叹气,闭上了眼。
小小办公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韩知远试探开口,“陈总,您花费了一年的时间,建立了这家花卉博物馆,并以慈善的名义,让所有人都来免费参观。您为了寻找暖星,资助了全国各地的慈善基金会,寻找走失儿童与妇女,帮助病危家庭看病捐款。这份影响力,几乎已经扩散到了全国各地,很多官方组织甚至是民间自发的慈善组织,都会定期来您这里聚会见面,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了一个慈善地标。可是四年了,还是没有暖星的消息。”
接下来的话,韩知远没敢说出口,他想说,江暖星已经死了,像陈墨一样,落入水中死了,他希望陈纪年能从江暖星的阴影里走出来,直面现实。
办公椅上,陈纪年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他低声开口,“所以你想说,暖星已经不在了,就像陈墨一样,被水冲到了很远的地方。可是,陈墨的尸体找到了,暖星的并没有,死要见尸的,不是吗?”
韩知远默默在心里叹气,他心疼陈纪年,自从江暖星失踪后,这四年里,陈纪年是怎么过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寻找江暖星的第一年,陈纪年日日守在那座山的附近,山上山下,方圆几里,全部都搜查过了,无果。陈纪年甚至日日跟着搜查队,在水上搜查,也无果。
连续的搜查,最后只找到了陈墨的尸体,陈墨的尸体被冲出了老远,打捞上来时,样貌已经看不清楚了,但仍旧能看到脖颈上的致命伤口,以及被扎瞎的右眼。
警方把悬崖壁也排查了一遍,查到了江暖星的血迹,但就是不见江暖星的人。
陈纪年笃定,江暖星一定还活着,而陈墨尸体上的那些伤口,也一定都是江暖星的反击杰作。他相信自己的妻子,那么坚强又那么有毅力的江暖星,不会死,更不应该死。
韩知远收走了桌子上的各种文件,他见陈纪年迟迟没有其他回应,只得低声道别,“那我先回公司了陈总。”
忽然,陈纪年坐直身,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韩知远,“这是晚音前天找我要的合作人的联系方式,你交给她。”
韩知远收下名片,应着声,“好的陈总,那晚上,我带晚音出去吃吧,吃完饭以后,我再把她送回大宅。”
陈纪年瞥了韩知远一眼,语气严肃了些,“你和晚音相处多久了。”
韩知远记性极好,“两年八个月零二十三天!追她的时间就不算了,追了一年多呢。”
陈纪年说道,“差不多就结婚吧,晚音现在也有自己的事业了,城三环的那套平层,给你们用作婚房。”
韩知远激动到语无伦次,“陈陈陈陈总,谢谢谢谢谢陈总!我回头跟晚音说,看她愿不愿意,如果她不愿意,那我再等几年!”
陈纪年带着几分嫌弃,“行了,回公司吧。”
韩知远浑身上下都在展现着“开心”二字,走出办公间时,差点撞到门上。
办公间里安安静静,陈纪年看着办公桌上,摆放的江暖星的照片,他发呆许久,持续低沉。
另一边。
韩知远走出花卉博物馆,坐上车,他直接给陈晚音打去电话。
电话接通,陈晚音极其不耐烦,“又干嘛,不是刚挂断电话没半个小时吗?你真的好粘人!好烦人!”
韩知远笑呵呵,“陈总给了我一张名片,说要我交给你,我跟陈总说了,晚上带你出去吃好吃的,我一会儿下班去接你啊。”
陈晚音说道,“我这忙着呢,你下班以后先来陪我加班吧,过几天,我可能要带着这些孩子们出国演出。”
韩知远应着声,“好!”
挂断电话,韩知远侧头看了眼车窗外的花卉博物馆,全玻璃全透明的墙面,里面俨然是另一个纯净的世界。
韩知远也想念江暖星,江暖星离开的这四年,大家都有了很大的变化,而变化最大的,就是陈晚音。
自从江暖星失踪后,陈纪年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办法专心处理工作,集团里没了领头羊,而作为陈纪年唯一的血亲陈晚音,她不得不担起站岗的大任。
一开始,陈晚音非常不适应,赶鸭子上架式的代岗,给她的生活带来了360度的转变与挑战,好在,有韩知远在一旁打辅佐,才算是没丢了面子。
而两人的感情,也是在那一年的代岗时间里,打下基础的。
陈晚音亲眼目睹了陈纪年的失意与痛苦,曾经呼风唤雨的哥哥,因为妻子的失踪,萎靡不振,失去斗志,失去活着的希望。
陈晚音一开始不理解,但后来慢慢地,她体谅了陈纪年,也深知了陈纪年之前那些年的不易。
在陈纪年逐渐好转以后,陈晚音也有了彻头彻尾的转变,她不再玩物丧志,而是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她一直记得江暖星对她说过的话,江暖星说,她是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成就一番事业的,她可以做女性向的事业,因为她骨子里是有着独立意识的。
陈晚音也的确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的,她捡起了自己的老本行,音乐才华,她召集了很多音乐人才,培养越来越多对音乐感兴趣的孩子们。她带着孩子们四处演出,更是把事业方向,聚焦在帮扶女性这个专题上,她免费培养很多有天赋但是家庭条件极差的女娃娃,扶持女性,帮助女性。
韩知远开车回了集团,途经江成骏的办公室,江小慧和孙金子都在江成骏的办公室里。
四年的时间,江成骏拼了命给陈氏集团卖命,他一门心思认为,只要拼了小命帮陈纪年做事业,陈纪年就有更多的时间,精力以及财力,去寻找江暖星。
这四年,他非常努力,努力成了部门主管,工资翻了不知多少倍。当然,女朋友也处了很多,一个接一个地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因为不合适而分手。
相较而言,江小慧和孙金子就比较平稳了,两人在江暖星失踪后的第二年,结了婚,虽然孙金子没有治好自己的脚臭,但他凭实力,彻底拿下了江小慧的心。
江小慧还有了身孕,这会儿正大着肚子,六个月了。
韩知远推门进了屋,热闹道,“你们聊什么呢?都聚在一起了。”
韩知远看着江小慧的肚子,“你还不回家养胎啊?陈总都说了,让你回家好好养着。”
江小慧说道,“不碍事啊,不影响工作的,我们刚刚和成骏说,明后天再去警局一趟,看看那边有没有关于暖星的消息。”
韩知远略显无奈,“每周都去,每周得到的都是一样的结果。陈总这四年,派出去的人手几百上千,花的钱都能买一架飞机了,也还是没消息。”
江小慧从未有过放弃的想法,“一定能找到,我有预感,我昨晚还梦见暖星了,她跟我说她想回家,她一定能回来!”
韩知远小声嘀咕,“你上个月也做了一样的梦。”
江成骏冲着韩知远瞪了一眼,“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韩知远说道,“哎呀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一会儿还要处理邮箱里的消息呢,又收到一封邮件,说是找到了疑似暖星的踪迹,我一会儿发你们的邮箱,但我估计又是虚假消息。”
孙金子开口道,“如果不确定是不是真消息,我自己开车去一趟,当面核实,就别让陈总折腾了,他来来回回去了几十次,每一次失望回来的时候,都得沉闷好一阵。”
孙金子想起道,“就上次,陈总连着在花卉博物馆住了一个星期,家都不回,还说那一屋子的绣球花没人管,他必须住在博物馆才行。那会儿我没办法啊,我就找乌皓,让乌皓把陈总带出来,乌皓把他妈乌岚都叫上了,也没劝动陈总。乌岚总还跟我说,建议我们带着陈总去看心理医生,她老人家说,没见过陈总这么钻牛角尖的时候。”
江小慧默默叹气,“是啊,我也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纪年虽然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心理上的问题真的很大,我感觉他越来越孤僻了,上次跟晚音聊天的时候也是,我感觉纪年在故意封闭自己。”
韩知远犯起愁,“这可怎么办啊!我现在是真没招!就刚刚,我去博物馆找陈总,陈总签完字以后,他就闭着眼躺在椅子上跟我说话。我们聊起了暖星,陈总就一直闭着眼说话,其实我都知道,陈总在强忍情绪,我从没见陈总流过眼泪,但暖星失踪以后,我看到了好几次。”
江成骏提议道,“要不,你跟乌皓说说,让乌皓把陈总敲晕了,带出去旅游散心吧,乌皓不是最精通吃喝玩乐了吗。”
韩知远直摇头,“得了吧,乌皓现在也有点不正常了,他追了他前妻四年了!还没追回来呢!现在还在追呢!不过,那小子好歹开始做正经事儿了,听说是接管了乌岚总的家业,稍微稳重了点。”
这时,江成骏的手机来了消息,他看了眼手机屏幕,即刻起身道,“我去杜烟雨那里一趟,她说赵老板在她店里喝茶呢,我之前一直想约这个赵老板的,公司有个项目想跟他合作!”
江成骏穿上西服外套,拿起公文包,直接走出了办公室。
韩知远略显八卦,冲着江小慧询问,“成骏又跟杜烟雨好上了?”
江小慧也疑惑,“没听他说啊,杜烟雨当年坐牢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出来了,出来以后,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再出现,就开了一家高档茶馆,跟我们的联系也是断断续续的。”
韩知远想了想,“那应该是结识了高官权贵了,估计身后是有大佬在养着她的,不然哪来的钱开店,还能帮着成骏介绍商业人脉资源?”
江小慧说道,“可能吧,不过,烟雨现在的生活还挺好的,她那个茶馆我去过,环境很好的。”
这时,韩知远的手机来了电话。
他接通电话,开口道,“吴警官您说。”
韩知远举着手机,听着电话那头的交代,好一会儿之后,韩知远连连道谢。
电话挂断,江小慧略有焦灼,“是和暖星有关的吗?”
韩知远摇头,“不是,吴警官跟我说,陈墨的案子历时四年,终于结束了,和陈墨相关的所有犯罪团伙,全部都打干净了,整整四年啊,顺藤摸瓜的,一点点把真相查明了。吴警官还说了,陈墨的后头还有更厉害的,当初陈墨的势力,就是依附着那几个更厉害的犯罪分子,现在终于全部落网了。”
江小慧长舒一口气,“希望曾经被陈墨伤害过的人,在天之灵能欣慰一些。”
江小慧想起道,“对了,沈箐的奶奶在上周离世了,我和金子去处理的后事,没跟你们说。”
韩知远应声,“好。”
即刻,韩知远指着江小慧的肚子,“你大着肚子呢,那些阴气重的场合就别去了。”
江小慧笑着点点头,“知道了,你自从跟晚音在一起以后,越来越唠叨了。”
韩知远说道,“我去忙工作了,还没给丰泽发邮件呢,他现在人在外地,还在等我的报表呢!”
另一边,花卉博物馆。
绣球花房里,陈纪年坐在白色椅子上,每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跟江暖星有关的一切。
他记得,他和江暖星还住在大平层时,他每次回到家,看到客厅窗口下,摆着的一排排娇艳绣球花,他看到,江暖星小小的身影,蹲在花盆旁边,对着花朵说话,许愿。
他记得,江暖星总是嚷嚷肚子饿,她贪吃,能吃,她最爱吃的,就是南瓜粥。他为她学做粥食,为她下厨。
他记得,他第一次把她扔到路边,逼她认错。他那会儿不明白,爷爷为什么把那样一个傻乎乎的女孩子,丢进他的生活里。后来他恼火到把她扔到路边,又灰溜溜地把她接回家。
他记得,他第一次拥抱她,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与她同床共枕。他记得那晚,他在她熟睡的耳边,轻轻说着我爱你。
他记得,她像个小猪一样,抱着书本躺在书房的地毯上打盹睡觉。而他站在一旁,笨拙地在手机上搜索,如何在不吵醒女朋友的情况下,把女友抱上床。
他记得,她第一次给他剥鸡蛋,第一次给她贴蜡笔小新的创可贴,第一次在他洗脸时帮他擦耳朵。江暖星的种种举动,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那是他距离温柔港湾最近的时刻。
直至后来,他有了专属于他自己的港湾,但又很快失去。
他记得,她最喜欢热闹了,他永远记得她的笑脸,记得她每次吃撑后都要不停地打嗝,记得她圆圆可爱的小脸,记得她圆圆饱饱的小肚子。
可是,脑海里的那张笑脸,似乎越来越模糊了。
是谁说的那句话,当一个人深爱另一个人时,所爱之人的样貌,会在脑海里变得模糊,所以需要不停地相见,不停地四目相对,不停地亲吻,不停地相爱。
然后,牢牢记住彼此。
四年前,在拥有江暖星的人生时光里,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存活的意义,后来江暖星消失,他渐渐失去了活着的念想。
他记得,他19岁那年开车投河自尽,母亲的死亡,生活信念的坍塌,一点一点把他逼上了绝路,他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毫无意义的,可选择死亡的那日,他的车子阴差阳错撞到了江暖星,命运的齿轮就此逆转。
江暖星在死亡边缘将他拉回,而他给了江暖星第二次生命。
如今,那个曾经拯救过他的江暖星,再次消失了,一走便是四年,他的精神世界再次堕入深渊,下坠下坠,无药可医,无人可救。
没人知道,他已经好多个夜晚没办法入睡了,看似早出晚归,实则,连续的这几日,他一直呆在这绣球花房里。
他不想活了,他不知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曾经那个融化他内心冰山,甚至在冰山里开出花的女人,化成一缕烟,飘散又飘散。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满满的希望变成了一个人的强撑,他将那溢出的爱意,储藏在这花卉博物馆。花香溢出,爱意溢满,他怕这爱终会因为寻不到而消散,所以,他把所有爱意收藏。
他每痛苦一次,便多种下一盆绣球花,直至这房间放不下。
他知道自己病了,在江暖星看不到的角落里,他曾发过疯,痛哭过,甚至伤害过自己,衣服遮掩的肌肤下,是他不愿向任何人透露的情绪。
凌乱的心,凌乱的房间,破败不堪如他自己,只是每每天亮,他又要重新装作无事发生,装作坚强。
不知不觉中,他看着满满一屋子的绣球花,眼泪何时滑落他不清楚,他习惯了,习惯了悲伤,习惯了自己的脆弱。
白色绣球花的花语是“希望”;粉色绣球花的花语是“浪漫与美满”;蓝色绣球花的花语是“背叛”;紫色绣球花的花语是“永恒”、“团聚”,是“重逢”。
所以,他养满了白色、紫色,他甚至想着,蓝色也好,背叛也可以,只要江暖星活着就好。
他不敢有奢望了,他只希望她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