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源不断流动着的寒气从极近的距离涌入毛孔,逼得体温持续下降,泛着昏沉的睡意,也许这算是一种安详平静的死法。而在卡乐莱斯怀里,黎罗更是毫无防备地失去了知觉。
“我们一起殉情吧。”
高速公路上的疾驰,炽热的轮胎磨损在地面,车辆载着恶魔和无辜的人一起奔向正对着的车灯,冲向围栏,只有风呼啸的悬崖。
那是他们还没做完的事。
“如果是你希望的话,我会陪你一起。”莘纶对于黎罗所说的话没有多少惊讶,他勾住她小指,“这次别被吓跑了哦。”
黎罗点点头,好像,他们的结局只有这样了。
“不下地狱,不求天堂,就此尘烬,再无来世。”
黎罗牵着莘纶的手,深情地贴在他胸口,她抬头望着那好看的下巴,摸着他的嘴唇,当莘纶也低下头让自己的影子垂映在她眼眸中时,她也认真地看着,像把双眼作为囚笼将他的模样永远锁在她的脑海里一般执着。
这是,爱情?
“呼…”黎罗沉重地喘息,叠放在胸口的双手展开,下意识想抓住什么,靠本能驱动的手掌抓住了木壁的边缘。
她顿时在噩梦中挣扎而醒般猛然坐起。
“黎罗?”卡乐莱斯就在她身边等待她苏醒。
黎罗扭头看向卡乐莱斯的脸,镇静、安心,双眼发着冰晶般的光,他一直都扒在棺材边像骑士、像忠犬那样守护着她。
回过头,黎罗看到她正坐在自己的躯体身前,她已经灵魂出窍了,这才让疲惫、痛苦、梦境一起滞留在肉体里,而让她的精神放松下来。
“已经到了?”黎罗看向所处空间的陈设,是之前来过的卡乐莱斯的宿舍,他原本舍友的“床铺”和物件似乎全都移除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她身边整整齐齐摆放的一排棺材,均已合上,方正的灵柩内装着什么?
黎罗的能量感知变得敏感,她当即爬起来,徒手拔掉了棺材板上松动的钉子,要揭开沉睡之人的面纱。
“礼礼?半野?”看到棺材内分别躺着一人,黎罗慌张地去摸她们冰冷的脸蛋,跪下来去听她们胸口的心跳。
“她们不在。”卡乐莱斯及时出现在黎罗身后,阻止她掀开第四具棺材,“唐霓·曼德威尔的躯体已经不能用了,择日便会下葬,不用在这见她。”
“什么意思…唐霓发生了什么?她们现在都还好吗?”
黎罗着急地询问,可眼前由卡乐莱斯捧上的一件衣裙遮挡了她的视线。
“她们在摄政死神孟大人的府邸,等你换好衣服我就带你去。”卡乐莱斯将衣服放在了发愣的黎罗手中,然后背过身去。
“虽然我很想看看你的灵魂印记,确认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是我应该经过你的同意。并且,你那些印记和宇宙数万星系一样发着光,走出去太引人注目了,我不想你被其他死神使者打量。
这条裙子是我找孟大人借的,不一定好看,但能保护你的光芒…说来,你本身的裙子就很可爱,也许,是我影响了你的习惯?”
卡乐莱斯一时被背后的黎罗推了一把,打断了他停不住的话语。
“我的姐妹们在哪,带我去。”黎罗绕到他面前来,对视而来的金瞳简直是无法被掩盖的星辰,看得让卡乐莱斯笔直的双腿一哆嗦,小小后退半步。
他不敢碰这位魔女了,因为她现在所穿的裙子,正是他在平行宇宙中见过的全盛时期齐邪罗魔女所穿的衣裙。
黑金繁花拖尾,蕾丝环绕着腰身和手臂,华丽大气的蝶翅宽袖。和那时记忆的一点差别,就是她暂时缺少的妆容、首饰,和那十二根魔角。
“请跟我来。”卡乐莱斯少不了他的尊敬,他知道黎罗正朝着美丽而强大的路线一往无前。
也如卡乐莱斯预想的一样,来到犹如十一世纪所建的哥特府邸中,黎罗一见到她的姐妹一定会尖叫、拉手、再抱上好一会、最后哭成一团。
这时,养在府邸中的数只渡鸦先后降落在了楼阁窗台处,其中一只的羽毛忽然炸开,在众人眼前骤然变成一个身裹长袍的男人,戴着银色扳指的手指轻撇开额前的黑色发丝,视线第一眼便落在了黎罗身上。
“果然,【灰烽纳赞】不适合你,【蝶雾弥珈】才配得上邪罗魔女。”
说完这句话,孟大人给眼前三位魔女皆行礼仪,便转身走上陡峭尖锐的异形楼梯,拿出了袍子中收存的药剂。
“探视唐霓的时间有限,上来吧。”
三个女孩一拥而上,跟在高大的摄政死神背后走进了宽敞洁净的卧室。
走在最后的卡乐莱斯微微皱起眉,瞥了一眼孟大人,也来到房门口。
屋内本该是寻常的卧室,却被改装成了遍是仪器的实验室。
中央贮存着神秘莹绿色液体的透明器皿中,像是珍贵地收藏着一朵残破的永生花,或者说是将这位双眼紧闭的金发美人凝结成了一块琥珀。
事实上,浸泡其中的唐霓只有半个身子,一截小腿和另外的整条腿都不见了,一边肩膀也凹出一个大洞。
她流逝的灵魂是找不回来也接不回去的,剩余的那半透明的灵魂体内,只有少量的印记在闪光,象征着她失去了很多记忆,可见双魔战败一方,无比惨烈——
她差一点就救不回来了。
“唐霓!”三个女孩不约而同地叫出声,围绕着器皿小心翼翼地呼唤了两句,最终也只能把手放在透明罩上,希望唐霓能感知到她们来了。
“她目前还没有意识。”孟大人走上前,打开手中药剂的盖子,手一挥,一片羽毛携带着瓶身飞向一旁的仪器,填满了注射器,再自动打入唐霓所在的液体容器中。
几丝与莹绿色不同的墨色液体进入后,很快被稀释,钻进了唐霓浮动的头发里,沿着她的皮肤游到了她缺失的伤处,仅填补了一寸坑洞,杯水车薪。
“是的,唐霓已经是逝者了,死于与朽魔厮杀。但有我庇护,她可以长期留在祭都滋养灵魂,未来还有转世的机会。
我在四处寻找千年古树,提取树汁后在武器库药剂室炼化,成功后才能给唐霓做有效的复原药剂。”
摄政死神又走到一旁检查仪器的参数和运作情况。
这份亲力亲为让探视的女孩们不由得思索…
“他好像是唐霓喜欢的那个前凸后翘的男模特?”“唐霓舞会的男伴?”“他是摄政死神之一?”
三人明显怀疑孟大人的动机,而对方似乎会读心早已看穿了她们:“你们叫我孟帝元就行,我并无恶意。
只是很可惜,和她约定的工作机会我们都得翘掉了,不然我更想以现世的节奏和她慢慢相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黎罗开始后背越来越凉,回头就看到了自己背后一堵笔直的墙,而卡乐莱斯的眉头刚刚舒展开。
黎罗忽觉很难合理的地方:“您,从朽魔跟前救走了唐霓吗,怎么做到的?”
这就让孟帝元的眼底闪过了一些不为人知的老故事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令人不悦的旧交情罢了。
朽魔能成为不死之身是因为魔角的力量太强,他无限的攻击性带来不计其数的杀戮,可要是遇到第二个不死之身,多少就得较量一番了。
我虽不能敌,但好歹让他费心地、残忍地找寻各种让我尘烬的办法。
到最后他是烦了,让我离开了他所居住的森林。
应该是这段过往印象太强烈,当他看到万年前遇见的怪物在祭都又成为了摄政死神,也就放人了。”
女孩们一时呆滞:“那是给朽魔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黎罗又提心吊胆起来:“他迟早还会踏入祭都的,我们都在这,他会很快赶来的。”
“他去地狱理论去了。”卡乐莱斯俯身在黎罗耳边安慰道,“我不会让他再找到你们。”
黎罗只觉脖颈被吹得凉丝丝的,有些意外地瞥向身边的两个姐妹,而她们已经把心放进自己肚子里,面带称赞和满意,对黎罗使眼神:“他靠谱啊!”
黎罗知道那是救命恩情,可她还没有心力去想该如何感激,于是靠近医治容器:
“唐霓真的可以复原?”“需要我们帮忙吗!”“还需要多少古树树汁?”
三人的注意力很快放回救治唐霓上。
“不用,寻找救治材料对于我来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可你们都需要休息,不能再莽撞地走进危险陷阱里。”
孟帝元的目光在每个魔女身上都停留一会,最后落在黎罗身上,再一抬视线,对上了卡乐莱斯的目光。
他藏起嘴角一抹笑容:“你们能从虚无救起人来属实是死神本尊也难以办到的奇迹,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卡乐莱斯,你知道我的花园在哪,你们也可以随意吩咐我的侍从。
好好休息吧,有我在或福大人在的祭都,你们是安全的。”
几人一起离开卧室,女孩们依依不舍地望着唐霓沉睡的脸,直到大门关闭,稳固严密,她是安全的。
孟帝元的长袍一挥,收起的衣摆一振,化作鸟翅,渡鸦飞出了大门,又赶往了找寻药剂的下一站。
“请跟我来。”卡乐莱斯示意三位魔女离开。
“齐老贼在哪?”杨隐礼边走边问。“他不在祭都?”付半野紧接着也问。
“齐信宴率领的亲兵队伍只想乘胜追击,已经去讨伐了歌斐方舟了,这个集会凶多吉少,但至少是为你们拖延了时间,让你们有恢复的机会。
放心,我已经安排玻璃娃屋的剩余魔女假扮学生藏进了圣兰尼宿舍中,暂且安全。”
卡乐莱斯的解释是残酷的,而看黎罗的表情,她已决意对歌斐方舟置之不理。
卡乐莱斯越来越在意,让他不得不把目光黏在黎罗身上。
也许是行走在祭都大地上才让她的眼神、语气、举止,一直是参加葬礼似的冷漠、哀念、沉重,并无死里逃生、重逢挚友的庆幸和放松。
当他们一起来到花园,看清这里的布置,卡乐莱斯便愣在亭台前,难以迈步跟随。
这和他所看到的【理想宇宙】几乎一样,只是时间点不同。
小魔女们围坐在一起,等侍从们端上来甜点和茶水,像三个普通的女孩在一场大考过后约出来游玩散心。
卡乐莱斯揉揉眼睛,确认花园里的花瓶里、漫野所种植的冰白色花朵都是丝幽花。攀附在亭台楼阁处的枝条到科林斯柱头上雕刻的花形图腾,都没有他不认识的花朵,说明这里就是他的原世界。
这里的黎罗,也是他的黎罗。
“卡乐莱斯。”心念之人回头了,“你坐这边吧。”
“好。”大步流星地,卡乐莱斯本想坐在黎罗所指的方桌一边,可他的身子一转,在亭台角落正襟危坐。
这也是离黎罗最近的位置,看不见她的正脸,但至少能守护好她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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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有史以来最可怕的舞会,我真以为我在拍恐怖片!”“那就是个迷宫斗兽场。”
杨隐礼压根没空吃甜点,机关枪似的吐槽,付半野则连连附和。
“你们发生了什么?薇因命宫里的诅咒对你们没有影响吧?”黎罗在她们最危险的时候并不在场,注视她们的目光中都饱含着抱歉。
礼礼和半野对视一眼,她们很肯定地说:“我们俩都避开了诅咒,但是没避开的是魔女争斗。”
她们俩都清楚记得,在那个人满为患的冰窖地牢里,杨隐礼被咒术一击杀死尘烬,随后的半野也寡不敌众,使用天火但受到冰雪压制,最终自爆重伤几个魔女,但也终结了短暂的一生。
“从身体到灵魂,都粉碎了。”“我们尘烬了。”
黎罗听完彻底呆住:那眼前的人是什么?
“我们复活了。”杨隐礼拿出了一个速写本,放在了黎罗眼前。
“这是,我带去圣兰尼画画的…”黎罗接过来随意翻了翻,发现有几页消失了,只留下缝线间一点残留的纸屑。
“死亡时的痛楚,我还记得,把我身体撕开了似的,让我化作了碎片,倒下时还看到火焰冲击在冰墙上炸开的火舌,但之后就没意识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从圣兰尼的613宿舍醒来,醒来时,半野也在我身边。”
“我也被吓坏了,我亲眼看到礼礼被杀死了,怎么我突然出现在了宿舍里,边上有个跟礼礼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吓死鬼了要…”杨隐礼想起都心有余悸,和付半野两人挽臂拉手像极了一起感叹人生的老夫老妻。
“然后我们看见,黎罗你桌上的速写本在冒烟,等我走进细看,发现其实是雾气,你画过我们俩的画,就在我们复活后化作雾气消失了。”
付半野记得比黎罗还清晰:“你画过一张我打铁的样子。”
杨隐礼也点头:“你送过我一张肖像,我那时也找不到了。”
因此她们总结:“黎罗,你画的画,可以把人从虚无里复活!”
黎罗一脸茫然,好像两个姐妹在她面前说梦话似的:我会的天赋,怎么我自己不知道?
“黎罗,你快对着镜子画几张自己呀,加血条!”“这是多么强大的神才能做到的事啊…”
“等等…”杨隐礼的表情突然恐怖,“黎罗你最喜欢画的人,是莘纶啊,家里有十多本画满了莘纶的速写本…不会代宁修你也画了吧…”
黎罗对当下的信息量应接不暇:“是…”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没事的。”
这么平常的反应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
“为什么说没事?卡乐莱斯在现世的大街边找到你的,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啊,黎罗?
你和莘纶,发生了什么?”
被姐妹这么一问,黎罗又被那段记忆逼出一个畏惧、又悔恨到极致的表情。
卡乐莱斯不明白黎罗为什么没回复,不由得从角落,坐到了方桌前,和黎罗坐在同一条长椅的两端,他好奇且谨慎地偏过头,只能看到黎罗别过的侧脸。
“莘纶他说,我也会下地狱,因为我亲手杀过一些人,他为了不会下地狱受苦,所以选择为地狱卖命。”黎罗尽力保持平静,可双手抓在裙带上揉出褶皱。
“你杀人?今生?”“前世。”
“前世关你今生屁事啊!”杨隐礼倒要好好检验这番话,“他说你杀了谁?”
黎罗咬着牙:“他说是我杀了影响我集会管理的伊琦魔女。”
杨隐礼眨巴着眼,这名字压根不认识。付半野则说:“野史上说伊琦是朽魔的姘头。”
黎罗瞪大了眼,倒是没想到半野会说出这么直接的话。半野辩解:“书上真这么说的。”
“伊琦魔女?”卡乐莱斯的声音让黎罗转过脸来,而死神使者却赶紧作低头沉思状:
“她一百多年来都躲在薇因命宫的深处,被封印在一具古董躯体里,直到朽魔截了她的逃生之路…我亲眼看到是舞会诅咒爆发之后,代宁修亲手杀死了伊琦。”
卡乐莱斯说出的一字一词,在姐妹间信服度很高。
“莘纶故意往你身上甩污点!”“莘纶骗你哎!”
黎罗有些意外,她接着说:“我确实…确实杀了一个人,我第一世的妈妈,变成了恶灵,追到我今生的家,我…让她尘烬了。”
这件事姐妹俩之前占卜出来过,得到印证她们一瞬也倒吸一口凉气。
“恶灵?”卡乐莱斯义正言辞道,“无论生前死后和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是恶灵,且处刑者有能力,就可以除掉,这是积德,不是杀戮。只需承受业力,但绝对轮不到地狱管。”
“你看,死神使者都这么说了!”“莘纶又骗你!”
此刻好像黎罗内心的某一处崩塌了,她的身体瘫软下来,趴在了面前的方桌上。
“我应该相信自己的,没做那些事,可到底还是做了…”黎罗转过脸来,用最脆弱的神情让卡乐莱斯心颤,他意识到了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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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要带上我的猫引路。”得到许可的黎罗打开了笼子,把受伤无力的罗铭抱在怀里,努力用体温让它感觉好受些。
看向莘纶,他有些许不乐意:“要去的是哪,它还得一起?”
“我死去过很多次,最后去的地方就是一座洞窟,我会在哪决定我自己的去留。我的猫,就是引路的使者。
很遗憾它受伤了,没办法再变成风暴云载我去啦。”黎罗温柔地抚摸着罗铭,让它垂下的耳朵缓缓立起来,努力睁了睁眼。
黎罗知道不能再等了。
“莘纶,从现在起,只听我的声音,只看着我,只抱着我,用你的翅膀环绕我,好吗?”
黎罗抱着猫,靠在了莘纶怀里。
此刻莘纶脑中还有杂声,像老电视机里充满电流的杂音,又像浅海之下,人声容易发出咕噜咕噜的诡异回音。
他有些烦躁地歪仄一下头,声音停下了。
莘纶一挥手臂,撤下了房子内的所有黑刺,大门和窗户自动敞开,新鲜的空气涌入,他低下身,搂住了黎罗。
闭上眼信任着她,直到感觉他们一起被湿润的雾气包裹,让整片客厅都处在浓雾里,再也看不清除对方以外的任何事物。
忽然,脚下所踩的地面变了,平整的地砖变成了凹凸不平的石面。
那是人迹罕至的山谷中,遍布青苔的碎石路,树木盘根错节,诡异地缠绕,垂下的长絮更像巨人的毛发,坐落在此守卫着深处最珍贵的秘密。
“我好像记得,这是我第二十一次来这了。”
黎罗找到了出入口,绕了绕,轻松探入这层简单的防护,她头也没回,因为莘纶一定会跟上她的。
“黎罗?黎罗!”莘纶怕被落下,紧跟上去,而从树木间狭小的空隙走过去并不容易,高瘦的莘纶几次都被树枝拦下。
多像跑不动的梦境,揭示他内心最为恐惧的画面,想要的就在眼前却怎么赶也抓不住她。
你和那只猫要去哪里?再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