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丁一可以选择,他不愿去招惹那些举监生,事不密则误已身,对于忠诚度和保密性上来讲,他更愿意相信自己门下的弟子,就算不是为了信仰的陈三、杜子腾、胡山这一批人,因为至少他们除了跟随丁一之外,可以做的其他选择理论上虽是有的,但实质上并不存在。
朱动、胡山这五人的父母家小都在淡马锡就不必说了,陈三这一批人,他们自己的身份就是个问题,要知道明朝无路引外出就要论罪了,别说丁一在给他们弄户籍时,文胖子当时是东厂颗管事,早已设下伏笔,说来无他,也就是记上两次逃军和调去其他卫所再调回的记录。
那么他们的家人去报暴毙,就是第三次了,按律当绞。
连他们的家人都要有事,藏匿隐瞒逃军的,都是大罪。
不出首丁一,最多就是自己死掉;
去出首丁一,告得动,自己也是按律当绞的,还有一个协从的罪名,要看到时朝廷怎么定,景帝会不会开恩,但若丁一反咬一口什么的,加是背叛师门的小人,真的只怕三代都不见得有什么好下场;
要是告之不下,必然是全家死光的结局,丁一对付敌人的手段,他们是很清楚的。
这基本上不用做什么选择了。
丁一原先担心的,是这些行局大使,会玩边将那一套,就是说当地民情汹涌,自己实在难得远离云云,便是丁一打算马上发动什么事,也不可能向他们动手的,否则的话,丁一搞自己门人,当厂卫是死的么?必定就会引起注意,朝廷的厂卫也不是吃素的。
但是没有,不论远在塞外的陈三,还是身在广东的胡山。按着回程信使的时间来卡接,也就是接到线报之后,迟上三两天动身,毕竟都是手上有着一大摊子事,总不可能今天说走今天就走,总得有诸般事体交代等等。
这时刘铁接了门子的通传,匆匆小跑出去又小跑进来,身后跟着身着四品左佥都御史袍服的徐珵,提着官袍也是和刘铁一般快步小跑,奔到丁一身边。立时拜倒。朗声称道:“门下沐恩小的徐某。叩问恩主金安!”
丁一冲他轻轻踢了一脚,笑道:“有心了,起来吧,元玉就是爱作怪。每趟都要整上这么一出。”其实以丁一的身手,何尝不能在徐某人拜倒之前扶住?只不过他是知道徐某脾性的,这厮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起染坊的货,手一放松,他真敢就展翅高飞了。
入去书房坐定,徐珵自己添茶倒水,他这是把自己当成刘铁一样的角色了,丁一倒也有点不忍,对他说道:“都做到正四品的人了。宅里何曾缺人来做这等样事?要你堂堂左佥都御史来倒茶端水?”
徐珵听着竟一下又拜倒在地,却是说道:“先生便是学生头上那片青天,不论风霜雨露,皆是恩遇,只是先生这话学生当不起。别说只是四品御史,便是位极人臣,学生在先生面前,也端得了茶,倒得了水,不忘根本是做人的道理。”
丁一算是服气了,是拍马献媚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掷地有声,这也真是天赋异禀,反正丁某人是绷不住,起了身把这徐珵扶了起来,教他坐下说话:“元玉啊,你太拘礼了。治水那边如何?”
相对于急召他来议事的书信,丁一并没有马上提起,反而先问这治水的工程进展如何。
徐珵听着也是心头生暖的,毕竟这丁一还是有把他的事记挂着,当下也不管丁一懂还是不懂,细细一桩桩说了起来,包括中间支使民工苦力时,声称“义薄云天的丁容城待下官是极好的!下官要是说话不当数的人,尔等想想,丁容城会让下官进门?”的这类话,也老实讲了出来。
这遭就轮到丁一有些感动,因为就算在外面,徐珵言语之中也是和丁一分了高低的,不敢称“过往甚密”之类平辈交往的话出来。当下便对徐珵说道:“何必如此?你心里敬我便是了,何苦在外人面前折自己面子?以后不要这样了。”一个四品左佥都御史,几十岁人,说一个刚刚中了解元、二十出头的丁容城待他极好,这确定丁一感觉换成自己,是做不到的。
徐珵却不以为意,笑道:“先生饶过学生,这虎皮还得许学生扯着才行!”
却是丁一低估了这个士林的宣传力量了。这年头没有网络没有电视没有广播,连给百姓看的报纸也没有。读书人霸占了九成的话语权,乡里秀才说几句“那丁容城煞是英雄!”茶馆说书先生再把醒木一按,来一句“匹马单枪出重围,英风锐气敌胆寒!”
四乡八里赶集的,憩脚在那听着,问一声邻桌,“这是说赵子龙?”,人回他一句,“赵子龙?这哪是赵子龙可比?这是把太上从百万鞑虏营护着,生生杀将出来的丁容城!哪朝的?本朝的!这不还是解元呢!”
丁一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这年头消息就是这么传递的。
除了被士林霸占的绝大部分话语权,还有一些就在江湖汉子的嘴上了。江湖上,自从扔下北直隶江湖的例钱不收,官府派人来把北直隶江湖弄得鸡毛鸭血,那些江湖汉子,卖解的,耍把戏的,吹糖人的,包括打行和青楼的女子,谁不念着丁一的好?都说着“丁容城那是两肩担道义当世豪杰,不爱钱的坦荡人,当时我等不知他是看在江湖一脉,来伸手搭救,现在才知丁容城的义气啊!”
所以修水利时,官府的银两粮食没到位,徐珵就把丁一这名号拿出来招摇。
说话之间,万安和刘吉也偷偷摸摸过来了,跟丁一、徐珵见了礼,总算是奸党一伙聚首一堂了。徐珵看着众人坐定,却又笑着禀道:”先生,便是学生不知耻辱,说与先生平辈论交,那些民夫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信的!还是得依着先前说法,讲实话,他们才信得了。“
丁一听着不禁苦笑,不过不得不承认,这徐珵是有才的,虽然人品极为低劣;或者倒过来说,这徐珵人品是极为低劣的,虽然是有才,总之他算是把能用的势都用到尽了,丁一不禁努力回忆起前世参与的抗洪抢险,但这玩艺隔行如隔山,半天只搜刮出两个词来:”泄洪闸和冲沙闸你听说过么?我也不太懂,总之记得有两个玩意,对于防洪是有大用处,你自己去琢磨一下吧。若是没钱,你等会先支上十万两备着……“
“这关节不当如是啊先生!” 这是刘吉的声音
万安也在边上急急道:“晋公慎言!”
徐珵也是开口劝道:“使不得啊先生!”
听着他们三个的话,丁一却也就一下子清醒过来了。
拿自己钱出来修水利,当这天下是自己的么?若丁一不过是江湖豪侠,还是地方士绅,倒也无妨的,少不得官府还要表彰一下,发个匾什么的。但丁一不是,他本就是名动天下的丁容城,凭着丁容城这三个字,都可以让徐珵拿去拖欠民夫工钱了!
再掏钱出来修水利,是要养望么?还是要收买民心?
若丁一是地方官,一方父母,那倒也罢了,只要地方不出乱子,自己出钱把官声搞好些,也有富家子这么弄的。但他又不是地方官,没有任何官职的一个举人,收买民心,丁某人想要干什么?
“是我想差了,多谢诸位。”丁一很坦然地对他们三人如此说道。
三人连道不敢,丁一望着刘吉和徐珵,却就低低笑了起来。
无他,这两人确是脑筋活络,入得门来,已经在不断试探丁一叫他们来的原因,甚至已猜测到了一定的程度。否则徐珵不会说什么“便是位极人臣,学生在先生面前,也端得了茶,倒得了水”。
位极人臣还端茶倒水,除非丁一是皇帝!
刘吉却说“这关节不当如是”,那么过了关节,就可以这么干了?过了这关节,凭什么丁一这样干,就不会惹人猜疑?除非那皇帝绝对信得过丁一,若是丁一把英宗从南宫救出来,加上先前的功劳,的确,丁一足够成为英宗绝对信任的臣子,就算再怎么撒银子,也不会招来猜疑。
“今日教诸位前来相议,有一句话说在前头的,那便是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无论今日聚首之后,你我是否转眼便成路人,今日所议之事,都必须按着章程来,若是有人泄漏出来,必族诛。”
丁一微笑地说着,模仿着他记忆里的首辅仪态。
但三人听在心里,却只觉极为阴森。
丁一此人向无虚言,而且街头混混他也一样抽刀的。
如何能教人不害怕?
只不过赌性最重的万安,马上就有了决定:“此间消息若有泄漏,便皆算是安所为,愿受天打五雷劈!”他真狠啊,直接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地步,这跟赌钱看准了,一块全下一样,要不赌光,要不赚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