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加的这一天,丁一并没有闲下来,相反而言他很忙碌。
就在杨善刚刚离去的时候,宫里就有旨意来了:着丁一于年三十之前不得离京。
而后那传旨的太监笑嘻嘻地冲着丁一作揖道:“咱家先祝容城先生众望所归,独占鳌头!”丁一笑了起来,却就教下人打点了银子循例打发这太监去。这一句话,是值得赏的,因为包含了许多的信息。
“要开恩科?”丁一在那传旨的太监离去以后,就听着柳依依在后堂出来,这么向他问道。柳依依嫁给丁一这些日子,也见识了很多的达官显贵人物,尽管老实说,就连张懋这应该管她叫师娘的,都不太看得起她,但毫无疑问,接触得多了,许多事柳依依却也就能听得明白。
丁一也没打算瞒她,点了点头笑道:“看怕就是这样了。”丁一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于谦在场能召他入宫,其中的来龙去脉,想必是早就推敲好的事情,皇帝发脾气归发脾气,于谦是不会容许皇帝乱来的。
要知道世上不论多昏庸的君主,在他们偶尔的清醒时刻,也许都可以用上“任用贤能”这四个字。唯独景帝是用不上这四字的,因为他不是任用贤能,是贤能任用了他。当时英宗失陷于外,大明另立新君的选择不单单是景帝。
若不是贤能任用了他的话,轮不到他来坐这椅子。
所以贤能也就不太可能看着景帝犯错。
于谦若是没有能力改变景帝的想法,他如何能把相权捉在手中,直接把首辅架空?好了,那么刚刚叫丁某人滚蛋的景帝,要重新来让丁一出仕,这个时节他就得想办法让丁一舒畅,否则的话,丁一至少可以报病。
弄个恩科,便是讨好丁一的办法之一了。景帝向来不太在乎脸面的——这可远远超越了礼贤下士的概念。齐桓公五访小臣稷,待东郭邮为上宾,人家为的是国策,和刘备访诸葛一样。不计较对方身份,那是礼贤下士。去给推举他坐上龙椅的于谦烧竹沥,这玩意是孝子贤孙干的事吧?送银子去给首辅陈循、次辅高榖等等阁臣,让他们同意易储,,这是皇帝应该干的事?要是这叫礼贤下士的话,大约花钱买选票也不叫贿选了,而要叫礼贤下士?
所以当景帝决定讨好丁一时,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并且干得远远超乎丁一的想像,就连出身商贾之家的柳依依。也丝毫没有想到景帝能干出这样事来。因为景帝不单单是弄出恩科来,就在这风声呼啸,飞雪如絮的冬日下午里,他居然亲自出宫上门来访!
就在这样的风雪天,连马棚里的四蹄踏雪都消停下来的风雪天。景帝便这么来到了金鱼胡同的丁家宅院,青衣小帽,身后只有一个佝身垂手的兴安跟着,自然在周边布防警戒的宫中高手供奉,不会让刺客有机可乘,但至少这态度,就足够把丁家的门子吓得快尿崩。
他连爬带滚跑去跟刘铁禀告时。说的是:“管家!外面有人冒充皇帝啊!这可如何是好?”
刘铁忙得脚后跟快踢着后脑勺了,加上他特别讨厌别人喊他“管家”,听着就透着俗气,感觉就是下人的角色,他更愿意别人叫他“子坚先生”或是称他在安全衙门挂着的职衔,平时这门子也是知情识趣的。这当口是着急得顾不上讲究了,但刘铁不知道啊,听着便没好气的说道:“你吃饭也要我教么?叫人乱棍打出去啊!”
“可、可、可是怕是真的啊!那跟着的老头儿真是阉人来着,那腰牌,那气度。作不得假啊!”门子都快急结巴了,一时真是说不清,连比带划好不容易才让刘铁明白,这当今就在门房避雪!
于是刘铁也加入了快要吓得尿崩的行列。
丁一要干什么事都好,终究还没干出来,一国之君带着司礼监大太监到门口了,这叫什么事啊?就算皇帝要来私访,也得派人来通知一下接驾吧?不过他能做的,也唯有叫开中门了,然后自己飞奔去报与丁一知晓。
万幸丁一恰好行出来前院,听着连忙喝止:“开什么中门?没个轻重!还不快点随为师来?”景帝要是愿意张扬,何必青衣小帽上门来?这开中门,再让府里人等列队迎驾,是要把景帝按在地上打脸么?——看,皇帝来给丁容城认错了!
这么搞,那是逼景帝翻脸吧。
丁一带着刘铁迎了出来,伞都不好打,任由着雪花落在头脸、身上,匆匆赶到门房,那雪被体温蒸腾起来,一身的烟水气息,见在袖手等在门房的景帝,方才合得上礼节,不说皇帝来了,就是朋友这天气上得门来,也该体现一下主人家的好客与热忱。
“如晋真是莽撞,这么大风雪也不知道遮挡!”景帝一见丁某人,便板起脸来训斥,“若是让母后知道了,哪能放过你?必要好好数落你一通,到时怕是连朕也要吃挂落的!”说得那叫情真意切,他身边的兴安,也是一脸“便是如此”的表情。
丁一顺手拂落肩上雪花,急急问道:“有效李辅国、陈弘志之辈祸乱宫禁?”这两个人都是太监,唐朝的太监,唐肃宗的张皇后被李辅国生生拖出宫去,自己被吓死在长生殿;唐宪宗是被陈弘志谋杀的。事实这是很扯蛋的,兴安这司礼监太监就跟在皇帝身后好么?当然,也可能兴安控制不住局面嘛!
但他不得不这么问啊,不然传了出去,他就成倿臣了,一会连于谦、李贤保准都会过来喷他:皇帝偷偷出宫,你为什么不谏!你节操哪里去了?简直就是士林之耻啊!
“不曾有。”景帝伸手去帮丁一拍打身上雪花,却是这么答着。
丁一持着景帝的手,却仍是一脸火燎火焦的神色:“有东海王图谋不轨?”东海王司马越,据说晋惠帝就是被他毒死的。丁一这么问,说的就是:可是勋贵作乱以让景帝不得已避之出宫来?也是扯吧,要真这样那皇城就被攻破,整个京师不知道乱成什么模样了。
这也是归功于丁一被一众学霸虐过,要不然以他的性子,还真很难配合景帝来演这么一回。
景帝轻拍着丁一把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曾有。”
“安是膳有炙鱼?”丁一松开手,却把景帝挡在身后,便又再追问了下去。炙鱼,就是专诸刺吴王僚嘛,鱼肠剑就是塞在炙鱼腹内。这是问是不是有刺客啊?是不是被刺客吓着,还是有人要行刺,所以皇帝害怕跑来这里啊?这也更是鬼扯吧,有刺客一路追景帝到这里么?
景帝伸手为丁一背后掸去了雪花,将他拉转过来,好语说道:“不曾有,是朕不好,教如晋担忧了。”边上兴安看着,被这君臣之谊感动得不行,咬着唇忍着泣音,却不住伸手去拭眼角泪痕。
丁一方才松了一口的模样,郑重举手作揖道:“臣不得不谏!主不明则十二官危!圣上安能白龙鱼服轻出?置苍生于何地?置大明于何地!”主不明则十二宫危,这是出自《素问?灵兰秘典论》的话了,意思也就是皇帝不应该搞到行踪不明,这样整个朝廷都乱了,无法正常运作。
“如晋实为朕之魏征啊!”景帝感动地握住丁一的手,轻轻晃动着道,“朕听你的便是,今后决计不如此轻出就是。”刘铁道行太浅,在边上不单无法跟兴安一样,随手就拭出泪来,而且把自己舌头和口腔内壁都咬得血肉模糊,方才没笑出声,挤得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痛苦表情。
反观兴安,水平就高出几个层次,从一开始的听着丁一问出第一句时感叹的表情;到后面君臣相得的赞叹面容;再到丁一问是不是有刺客?并将景帝护在身后时,兴安那被丁容城伟大人格、赤胆忠心所映照出来渺小自我而溅落的泪水,便恰好溢了出来。
所幸景帝和丁一也没打算接着演下去,要不然的话,刘铁疑心着自己是不是得把舌头咬掉了,才能止住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笑意。只听景帝笑道:“宫里的饭菜,如晋你也知道多难吃的,朕是来你这里蹭饭了!”
这句当然也不见得是真话,不过就是示意着丁某人,演出可以结束了。
“风雪天,臣只准备弄点烤肉,边读书边烤着吃,不知道皇帝吃不吃得惯?”丁一从刘铁手上接了伞过来,替景帝打上之后便陪着他往里走,不过一下子就变得懒洋洋了,与方才演出之时,全然是两个人也似。
因为他必须得演,皇帝这么微服出来,又是来他宅院,不那么演上一出,那是跟天下人交代不过去,至少士林中人是必定会喷丁一的,所以他只能先喷景宗以免被喷。这一节演完了,丁一自然不打算给景帝什么好脸看。
景帝不是让他回家读书么?他故意就说,边烤肉边读书了。
“朕吃得惯!”景帝却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