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越来越融入这个年代之后,丁一也越来越习惯于那种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事实上丁一感觉这年代的人,那名字取出来似乎就是为了著书立传还是名留青史用的,基本上没啥人管某人叫名字。他丁某人也是一样的景况,景帝或是于谦、王直、杨善这种长辈或是身份高贵的,就管他叫如晋;同年、朋辈一般都以字称某兄、某先生;地位或是辈份比他低的,便称容城或是先生,或是两者组合;至于舔菊的,直接称晋公了。
事实上这个年代就单个称呼就这么复杂,要是一七品官直接喝:“丁如晋!”后面绝对不会是跟着问“早上好”的,必定是要发作喷人吵架之类。因为称别人字也得看开口的人有没有资格。让丁一奇怪的是,似乎跟千百年后基本是个人就会上网一样,这年头许多大字不识的人,这么复杂的规则,却都能弄懂,实在弄不懂就磕头吧。
当然了,也是限于士林的圈子,要连取字都没资格的二狗子,大约是不会有如此的困扰。
丁一开始是很讨厌这种玩意的,后面却也不好特行独立,只能被这个年代潜规则。
他和兴安的事,原本就三句话:“你带我去南宫转转。”、“不成,咱不敢干这事。”、“不干削你丫的!”【作者注:原本是打算这么整,怕你们削我】结果来来回回,说了大半天,又是诗词,又是显摆地图知识,又是太祖遗训云云。
但他们不得不这么干,因为若真三句话说完,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大约是:兴安从了丁一;要不丁一就不能让兴安活着走出这门;要不兴安弄死丁一。
可在如此这般兜了一大圈以后,谈不成,兴安并没有再说什么话,但他还是可以走。丁一也不用去弄死他。
因为兴安要去告密,也无从告起,丁某人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要去南宫。
所以他便走了。
丁一笑了笑。也和衣在床上躺下。
壮心剖出酬知己,他和英宗还没到这份上,尽管在英宗被俘的时间里,两人的交情算是不错,特别是英宗让丁一背叛他投向景宗,以免连累丁一的时间,丁某人是有感动的,但没到这个点。
当身上有银子时,他不介意分一些给英宗;但要没银子,叫他去抢银子来给英宗。丁一绝对不干。他要去南宫见英宗,自然不是为了什么与知己话别。而是要问问英宗,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脱柙而出,他愿不愿意出来。
不出丁某人所料,大约三更时分。丁一原先就没闩上的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灯笼映出朦胧的光,入得房内行到床边去推床上人,却觉肩上一沉,丁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兴安公公,怎么来得如此之晚?”
那提着灯笼的兴安显然被吓了一跳,半天才回过神来。却冷哼了一声道:“咱家只是担心这除夕夜里,那些猴崽子闹腾,出来巡一下,免得走了水惊了圣驾,年年如是。容城先生好生安憩着吧,入娘贼的。天天有人偷衣裳,得小心提防才好,别让歹徒穿了宫里衣服,混将进来就不美了。”说话间却就将一个小包裹扔在丁一床上,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边巡上两刻便要走了。”
兴安现时不自称奴婢了,看起来他对丁一硬要拖他落水的行径是很愤怒的。因为这等事他完全无好处,都做到司礼监太监了,他还要谋求什么?安安稳稳,就是至大的盼头。所以他虽然过来,却只是把一套内侍的衣服扔在床上,示意丁一换上,跟着巡夜的队伍,并告诉丁一,两刻钟之后就出发。
看着兴安出门去,丁一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笑,他压根就没打算去碰那套太监衣服。
丁一只要把外袍前后袍襟扎好,使得自己行动利落,然后便出门去了,随手也将兴安带来的小包裹,远远投了出去。不管兴安是不是出于好意,丁一都觉得这内侍的衣服,就是个祸害。
一旦换上这太监衣物,如果兴安于中搞鬼的话,丁一就百口莫辩了——身着太监服饰,潜入宫中,这是有预谋的作案,图谋不轨是跑不了的。若是穿着自己的衣服,拉下脸还能嘴硬说夜来观雪诗兴大生,不觉迷路。
雪,就是给予一身白袍的丁一,最好的保护色,尤其是在这样的黑夜里。
他远远地跟着兴安巡夜的队伍,留心记录着这支队伍在各处停留的时间,利用这支巡夜队伍吸引了哨卫的注意,丁一在这雪夜里的皇宫,就像是一个白色幽灵,便是有哨卫警觉,也尽为兴安那支打着灯笼的巡夜队伍,尽数引去注意力。
不过有些人是瞒不住的,例如在这深夜,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怎么回事,于南宫外面提着那把大刀,来回巡行的七十多岁老王骥。丁一也压根没有想瞒过王骥,他直接从黑暗中走出来,对停下了脚步的王骥说道:“是我,妨请看着滴漏,大约过三刻左右,请知会我一声。”
须发皆雪的王骥没有说话,只是撩起袍襟,在风雪里向前踏出一步,大刀在手,哪怕年已七十,王骥仍有无尽战意,何况那十来个一直不离不弃陪在他身边的亲兵,只要听着动静,即刻便会奔来,就算拿不下丁容城,也能伤了这赤手空拳的丁某人!
“你想一辈子就这样过?老死在这里?”丁一淡淡地这么说道,从容走过蓄势待发的老王骥身边,连为他停下一步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还叮嘱上一句,“记得,一会帮我把墙上的脚印抹掉。”
然后丁某人快步冲向宫墙,借力在墙上蹬了三步,探手扳着青石砖缝,如壁虎一般爬了几步,腰腹用力整个人空翻过了墙头,避过了墙上那些防盗的铁刺,再搭着内面的墙檐,贴着宫墙落下地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不过三两秒的功夫,这还是丁一为了避免太大声响,刻意的放缓了脚手。老王骥回过头却就不见了丁一,心中大骇,低声自语道:“真他娘的见鬼了!”不过墙上的脚印,还是让他很清楚,他不是见鬼了,不是日思夜想出了幻觉,而是如他一边用雪抹着脚印,一边念叨着一样,“老了,真的老了。”至少在丁某人前面,王骥不得面对这一个残酷的事实,他的确已然老去。
丁一跟英宗谈话的时间并不太长,这还得益于英宗除夕之夜,敦伦之后心情郁结,出来看雪没有入睡的关系。英宗在南宫唯一能做的正经事和消遣,大约也就是敦伦了,历史上这期间他很是努力的壮大了自己的后嗣队伍。
而他见着丁一的第一句话,就是急急地压低声音,推着丁一催促道:“走!快走!”
当被丁一伸手抱住不得动弹时,英宗所说的仍是:“你别陷进来,赶紧走!”
“刚行房?”丁一扯着他到了屋檐下,自己缩到墙角的黑暗之中,“嘴很臭啊!”
英宗没有想到丁一见他之后,所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个,愣了半晌苦笑道:“不然我还能做点什么?”
“有些人在鼓捣个章程,想救你出去,重新坐上那椅子,不过,按这章程,只怕你出去以后,皇权会大大地被削弱,国家大事尽操于首辅,一任四年,不得连续两任以上;勋贵居明堂,庶民望人居论道堂,此两堂为立宪;御史以唐制,有封驳权。皇帝保留否决政令之权……”丁一择得要点,尽可能简洁地与英宗说了一下。
英宗的记性是极好,不管一时是否明白,都默然记下,丁一说完,他也简略复述了一番,几近无误。丁一点了点头,对他道:“你想清楚,如果一心只要出去,过上数月,我领上一些死士,把你劫走,去关外、去海外,弄个地盘,让你当皇帝不成问题,不过你我有生之年,要反攻回来,只怕就希望是不大,只能看机缘。”
听着丁一的话,英宗苦笑道:“若如此,当日在土木堡,我便随你溃围而出了。”土木堡英宗不愿走,就是不想放弃这大明天下。所以丁一提出这方案,他纵在囚笼之中,也是毫不犹豫地否决。
这却就让丁一不得不高看了他几分。
人一旦被囚,渴望自由的*,往往是会让人抛下一切的尊严的。
但英宗这大忽悠,这一点倒是很不错。
事实上,原本的历史之中,英宗复辟之后,干的事,勉强是能算得了明君,从一开始说的“谦实有功”,但因为刚出来谁也使不动,所以隐忍着,到了后来慢慢跟石亨和徐有贞他们算总帐。总算把石亨和徐有贞这些奸人清除去,任用李贤和商辂这些贤臣等等。
人有所短,亦有所长,至少英宗的心理素质是很不错。
“那么我先跟你说,按那班人鼓捣的章程,大约过上二年就可以发动了。”腾骥、武骥四卫不是摆设,没有内应的话,要杀入东长街,是不太可能的事,英宗听着点了点头,却听丁一又开口道,“不过就算成功了,一旦你出得去,只怕石亨等人,我是无力抗衡的,只怕到时,皇帝那否决权,也是名存实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