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落在无边黑暗里,被迫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昏睡。
顾骁野总算费力地睁开眼时,盯着云纹帐顶恍惚了半晌,神思才缓缓回了神。
玄甲军军营内混乱不堪的场景,百里长安挥剑欲要自刎的一幕,在脑海里闪过。
曾被他以为,最值得信任的人,永不会背叛的后盾。
一夕之间,俱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数年前,他也遭遇过背叛。
那种糟糕至极的感受,如挥之不去的阴影,一度笼罩着他。
那时,至少百里长安还在他身后。
可现在,他成了真正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
两次遭遇背叛,两次大动干戈。
竟都只是为了女人,为了年少时的一点旧恩,为了那点自己也说不出的,所谓的喜欢。
说来实在可悲又可笑。
一个曾被血脉亲缘之人伤得那样深的人,内心里却仍藏着隐秘的,对爱意的期盼。
如同一个溺水的人,固执地,执拗地抓着那自以为能救命的稻草,就是不肯放手。
隐隐地觉得,若是放手,或许便会坠入永不见光明的黑暗。
抓住那稻草时,心里竟因此生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希冀,希冀着,能借此脱离那黑暗。
可他的固执守候,又得到了什么。
曾经三年多的坚持,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荒谬至极的错误。
一场错误结束,他又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第二个错误。
如果他如当初那样固执地坚持下去,她怕是不可避免地,会成为另一个韩卿卿。
只是利用一点虚情假意的欺骗,不费什么力就能获取他最后一点真心,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利刃刺入他的胸膛,取他的性命。
她不是已经开始利用了?
那夜她的眼泪与可怜,轻易就让他打开了她手脚的镣铐。
可他不惜众叛亲离也要坚持的喜欢,在她心里,又算什么呢?
不过只是让她恶心,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罢了。
所以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执拗个什么劲。
从来就没有能救他的人,到头来,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孤独可笑的自作多情而已。
他已泥足深陷那黑暗中,明知拽着那稻草,也不能得到救赎,又何必再去期冀些什么。
放手了,也不过是沉下去而已。
溺水没顶的感觉固然不好受,可于他而言,到了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可惧的。
.......
常公公进来时,见顾骁野竟然醒来,不由大喜:“皇上,你醒了?许姑娘她——”
乍然对上他冰冷寂然的眸,常公公心里猛地一跳,尚未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顾骁野脸上是面无表情的漠然,他若有所思,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又低又冷,似是在对常公公说,也似是在喃喃自语,“朕让她入宫,平白惹出许多麻烦来。不若杀了,最是省事。”
常公公心神大震,“皇上要杀许姑娘?”
顾骁野睨他一眼,“杀个人而已,朕杀过的宫人还少了?”
常公公脸上的震惊已然变成了惊骇,”可那是,那是许姑娘……”
“许姑娘。”顾骁野轻飘飘吐出这三个字,漫不经心,又冰冷至极,“那又如何?”
不过是一个错误,一个麻烦而已。
杀了她,那又如何呢。
他慢慢地说:“当初既是朕强行让她入宫,便赐她白绫三尺,给她留个全尸吧。”
常公公垂在身侧的手都在哆嗦,艰难道:“可是,可是许姑娘她……”
顾骁野眉眼不悦,一字字道:“常、正。”
常公公鬓角有冷汗滚落:“老奴领命。”
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一个字,死的人,就会是他。
常公公躬身行礼,正要退出去。
顾骁野淡淡道:“她若哭闹要见朕,告诉她,不见也罢。”
常公公心里阵阵发凉,低声应了是,这才退出去,带人去往冷宫。
路上,常公公迟疑片刻,吩咐一名宫卫:“去请温大人来。”
能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也敢说得上话的,除了一个百里长安,也就温平了。
*
许落在顾骁野身边守了得有小四天。
她不放心顾骁野,夜里也没敢离开,基本都是趴在床边,或是蜷在椅子上,对付一下。
温平和桓甫都让她回宫休息,桓甫说顾骁野的病情有好转,怕是也就这两日就醒了,许落也实在撑不住,今早就先回宫了。
她睡了两三个时辰,心里到底不踏实,又醒了。
简单收拾下,正打算再去麟云殿,就见常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冷宫。
许落诧然:“常公公,这是这么了?”
常公公叹息,“许姑娘……”
他说不下去了,转头招了招手,有个小太监捧着托盘上前,托盘里,是一条白绫。
许落微怔,“这是?”
常公公回避了许落的视线,苍老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沉重:“这是皇上赐给姑娘的。”
许落呆愣片刻:“他醒了?他赐我这个干吗?”
常公公低低地说:“皇上说,让姑娘入宫平白惹出许多麻烦来。不若......杀了,最是省事。”
顿了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皇上说,便赐给姑娘白绫,留姑娘,一个全尸。”
许落真的被气笑了。
麻烦。她的确是个麻烦。
可那也是他自找的。
她没求着他进宫,是他非要让锦衣卫围了百里长安的府邸,强行带她入了宫。
她看他受伤,焦急不安地守了他快四个日夜,结果他一醒来,直接赐她自尽。
杀了她就省了麻烦?
就他那暴戾滥杀的癖性,怕以后麻烦还会不断。
韩卿卿说得对,他真的是个性情捉摸不透的暴君,疯子,行事完全不能按常理来揣测。
几天前还说喜欢她,转头就要杀了她。
他这喜欢,来得轻易,去得也轻易,果然是够廉价的。
“行,要我死没问题。”
许落云淡风轻地说,“我能不能见见他?”
常公公有些不忍心,犹豫了一会儿,“皇上说,还是……不见也罢。”
许落“哦”了一声,眉眼清淡:“那你们出去吧。”
常公公为难,神色间竟有了几分愧疚:“老奴不能离开,要等着……向皇上复命……”
许落唇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她原本,是想拖延下时间,好歹想想应对办法的。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她。
她还心心念念着要回她的世界,回去见她想见的人。
可没想到他半点都不想给她求生的机会。
小太监捧着托盘,往前走了几步。
另一个小太监拿过那白绫,爬上桌案,将那白绫搭在了梁上。
“请吧,许姑娘。”
许落目光落在那刺眼的白绫上,沉默了一会儿。
小骞昏迷不醒,百里长安被囚,她想见他,都见不到。
好像已经彻底到了死局,再没有挽回的可能。
好在,小骞说,已然帮顾骁野消解了死劫,她回不回去,都问题不大了。
许落踩着凳子,爬上桌案,轻轻握住那柔软的布帛时。
脑海里下意识就想起当日,她在颐华宫里,爬上圆凳去书架上够书,顾骁野进来时,脸色都白了,一把就将她拽进了怀里。
她不过是爬高点,他都怕她摔了,可现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却要亲自赐她死。
许落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泪意。
她从怀里拿出那枚贴身玉佩,想到当日,顾骁野将这玉佩给她时曾温柔地说,“见玉佩如见我。”
许落到底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
她将玉佩递给常公公,“麻烦常公公将这玉佩,交给桓甫,让他设法,给我弟弟。就说,我不悔。”
桓甫说,小骞的身体只是陷入了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但并非不可治。
桓甫对于奇奇怪怪的病症,有一种医者本能的好奇心和征服心,他那日对许落说,等皇上的病好了,哪怕皇上不让他去顾府,他也定会设法再去见小骞,“我就不信,我治不好你弟弟。”
所以许落想将这玉佩交给桓甫,托他带给小骞。
她虽然回不去了,等小骞病好了,小骞可以回去,将这玉佩和她的话,带给顾骁野。
来这个世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选择的路。
如果她注定回不去,那她也没什么好怨谁的。
她不后悔遇到过顾骁野,更不后悔,嫁给他。
常公公收好玉佩,眼看着许落就要将头伸进那白绫中,忙急道:“许姑娘。”
他焦急看了眼殿外,低声道:“许姑娘,再等等吧。”
等等温平有没可能让顾骁野改变主意。
许落也就停下,等了好一会儿。
如果能有活着的可能,她当然不想死。
只可惜,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宫外依旧寂然无声。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来。
许落不想再等了,“常公公,我看不会有人来了。”
暴君要杀谁,还没见过他改主意不杀的。
等死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的,还不如快点了结算了。
她不等常公公说什么,就径自踮脚,钻进了那个可致人死命的圈里。
身体悬空的刹那,脖颈的疼痛让她窒息,脸颊很快被憋红。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耳边一声轻响,那白绫竟似承受不住她的重量般,突然断了。
她的身体飘摇坠下,随即被一双沉稳有力的臂膀揽住,徐徐落地。
许落呛咳着抬眸,便对上顾骁野深黑晦暗,难以窥测半分心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