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天阙开始前照例要由元老会的人宣读规则。
此时,那些不远千里而来的修者正齐聚于太一宗山脚下的庐新城。
城中心的广场之上是一座巨大的云台,其上端坐着的俱是当世世间强者。
这些人中又以元老会的首脑、浮屠境尊主徐奉行为首。
作为新上任的妖皇,奚倦自然而然地接替了父亲的身份,成为了元老会成员之一。
因为地位特殊,他的位置就在徐奉行之侧。
感受着主位上那人身上溢出的威压,奚倦颇为憋闷地低头抿茶,眼角的余光落在主位另一侧的空位上时又稍稍凝滞。
那是长生殿殿主少禹的位置。
没人知道这位殿主究竟是何种修为,又是来自哪里。
只知道长生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四界难以撼动的一棵大树。
奚倦刚放下茶盏,就听到身侧传来一声极为爽朗的大笑:“竟然有人比我来得还晚。”
他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鬼界三大鬼王之一的赤鬼扶桑大马金刀地坐下,赤红色广袖长袍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潇洒不羁的弧度。
坐下后他对着徐奉行等其他元老会成员略一拱手。
太一宗宗主是个头发花白,面容可亲的小老头儿,见他如此模样便哼道:“你个红毛儿鬼,早前就见你来了城里,怎的今日来得还是这般晚。”
扶桑狡黠一笑,从袖中拿出个金灿灿的圆果子,动作随意地上下抛着。
小老头见了这果子后顿时瞪大了眼,两捋长眉都瞪直了,他笑骂道:“就说你这老鬼头去了哪里,原来是到我的园子里摘果子去了。”
他旁边坐着的天问宗宗主梅友乾老神在地抿了口茶,叹道:“卜老呀,这茶有些苦啊,要是能有个甜果果就好喽。”
太一宗宗主卜酒抬手招来了弟子,低声吩咐过小弟子去取果子来。
等弟子走了以后他嘴上不饶人地笑骂道:“你们这群老东西,一点都没人家小玄凤讨喜,整天就惦记着我那几十颗果子。”
扶桑挑眉:“吃你几颗金参果而已,大不了之后还你些血魂玉。”
卜酒甩了下拂尘,呵道:“你这老鬼头好算盘,我的金参果百年才结一颗,你那血魂玉十年一出炉,一出就是两对儿,这能比嘛。”
他佯装生气道:“我不管,你得给我十对儿血魂玉才好。”
扶桑大笑着应了好。
梅友乾调侃道:“那等会儿我们吃了你的果子岂不是还要还你东西?”
卜酒捻着自己的长眉,乐道:“金参果是我请大家的,哪来的还不还,这只红毛鬼明显吃了不止一颗,不得表示一下?”
听着旁边几位宗主长老的言语,奚倦心中一阵无奈。
赤鬼扶桑在还未成为鬼王之前便是太一宗弟子,他身死之后是小师弟卜酒一步一叩头,从十殿阎罗跟前将他请回来的。
记忆里的卜酒是位白衣银剑,腰挂酒壶的剑道天才。
却甘心为了大师兄扶桑折尽一身傲骨。
只可惜扶桑成为鬼修后就忘了身为人时的记忆。
自然也忘了卜酒。
这些前辈往事他都是听父亲说的。
想起父亲,奚倦眼中划过落寞。
眼前递过来一只金灿灿的果子,奚倦一愣,顺着这只手抬头看去。
扶桑咬了口金参果,又将手里的果子往奚倦身边递了递,眨眨眼道:“年轻人整天愁眉苦脸的干嘛,来来来,吃果子。”
奚倦接下了他的好意,低声道过谢。
扶桑浑不在意地耸肩,随后漫不经心道:“前任妖皇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一些叛党逃到了我管辖的地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我就给处死了。”
“剩下的都被关在地牢里,等踏天阙结束以后再把他们给你押送过去。”
奚倦眸光一动,感激道:“多谢。”
扶桑颇为爽朗地笑道:“不用那么客气,你父亲跟我都是好友,我自然要替他关照一下你。”
两人正说着话呢,一道黑色身影从天边接近云台。
主位上,单手支着额头闭目养神的徐奉行似有所感般睁开双眼。
谢少禹落在云台上后便收起了玉龙剑,目光落在银发灰瞳的徐奉行身上时稍稍凝滞。
四目相对时周围的温度似乎都低了几分。
周围的宗主长老都是活了几百上千年的老妖怪了,怎么会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
普陀寺的方丈无一大师浅笑着捻了下佛珠:“阿弥陀佛,殿主总算来了。”
谢少禹眼中的冰寒之色退去,模样温和随性,他对在场众人微微颔首致歉:“蓬莱路途遥远,不巧路上又遇到了魔界乱党,耽误了些时间。”
卜酒乐呵呵道:“谈不上耽误,离踏天阙正式开场还有半个时辰呢。”
谢少禹含笑点头,转身坐在了徐奉行身旁。
随侍一旁的弟子赶忙为他奉上茶点。
谢少禹道谢后接过,就听到身边的徐奉行淡漠出声:“本尊前些日子还见过谢殿主家的夫人来报名踏天阙,本尊可是很期待殿主夫人的表现。”
此话一出,其他人俱是一惊。
其实不怪他们觉得惊诧,实在是长生殿殿主的身份实在太过神秘。
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活了多少年,真实姓名又是什么。
但现在徐奉行的意思是长生殿殿主姓谢?
甚至还有一个夫人。
坐在这里的除了刚接任妖皇之位的奚倦以外,其他人都是老狐狸一般的人物。
自然能够听得出徐奉行言语之外暗含的威胁语气。
此次前来参加踏天阙的都是些世家宗门的小弟子。
虽然今年也允许散修参与此等盛会,但众人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猜出谢少禹的夫人是某个宗门的弟子。
谢少禹不知其他人心中作何感想,他面上依旧温润如玉:“内子年岁尚小,参加踏天阙不过是为了增长阅历,表现得好不好无所谓,他开心就行。”
徐奉行意味不明地从喉间发出声轻笑。
卜酒与谢少禹倒是常有往来,毕竟当年教给他聚魂方法的人便是长生殿殿主谢少禹。
见现场气氛凝滞,他抬手捋着自己的长眉,示意小弟子将金参果呈给众人。
“诸位不如尝尝金参果。”卜酒乐道:“这可是我用灵脉甘泽仔细养起来的。”
梅友乾咬了一口金色小圆果,感叹道:“卜酒这老小子!别的剑修都是把剑当老婆一样小心翼翼地护着,就只有你把棵树当成宝贝。”
卜酒哼道:“那可是我师父的师父就留下的树,可不得好好看着嘛!”
谢卿年把果子放在一旁,抬手抚上手腕上戴着的红绳,目光落在云台之下的某个人影身上。
先前卜酒为了感谢他传授聚魂方法,命人送了无数法器灵石给他。
附带的还有几大筐金参果,不过被谢少禹酿成了果酒。
前些日子他还让方修允喝过。
想起方修允,谢少禹眉目一温。
坐在树上无聊地晃着腿的方修允动作一顿。
从林隙中恰好能远远望见半空中的云台,以及云台上坐着的某个人。
系统蹦蹦哒哒:[宿主宿主!他怎么从现场的几万人中发现你的?]
“可能小年糕在我身上装了什么定位显示器?”
方修允摸着下巴,咂舌道:“说实话,但凡换个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见了广场上这个场面都受不了。”
从他坐的位置低头望去,只见得眼前密密麻麻都是人。
下面的位子不够了,就有一些人选择在空中乘着法器。
看起来跟星际大战里面的外星人舰队似的。
方修允感叹道:“不愧是修真界,玩的就是花。”
“不过话说回来,还有多长时间才开始讲话?我屁股都坐疼了。”
系统算了算时间:[再过十分钟就好了,宣读规则以后还有类似开幕式一般的表演,到下午才正式开始比赛。]
方修允有些无聊地打了个呵欠,要不是踏天阙开始前要求参与比试的修者全部到场,他才不会来呢。
王八蛋徐奉行貌似并没有发现隐没在人群中的他。
方修允眯了眯眼,望向主位上的银发青年。
虽然徐奉行是个老阴比,但却有个不错的皮相。
这不,他坐着的那棵树下,几位女修都被老阴比的外表给迷惑住了,竟然觉得徐奉行是个心有大义的俏仙君。
方修允摇头叹气,默默在自己身边布下了双向隔音阵法,随即就开始了闭目养神。
过了还没一会儿。
广场上空传来鸾鸟的嘹亮清吟,紧随其后的便是低沉的号角声。
徐奉行走上前去代表元老会成员宣读踏天阙比试规则。
着重强调了不许在比试中使用阴险手段暗算他人,淘汰后须得立即离场,不能在场中逗留或偷袭对手。
等着徐奉行宣读完规则以后便是合欢宫的歌舞表演时间。
系统显得很欢快:[宿主你快看啊!漂亮姐姐哎!]
方修允在系统的提醒下睁开眼。
云台之下是太一宗搭建的华丽舞台。
其上烟雾缭绕,女弟子们穿梭其间轻步曼舞。
手中小扇合拢后抬起,似以笔走游龙绘丹青,仪容举止俱是幽兰之姿。
一举一动优雅含蓄,看得人心情舒畅。
方修允被舞台上的女孩们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回过神以后才发现有一道幽怨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撩起眼皮望向云台上的谢少禹。
得,又醋了。
方修允忍笑,身形隐没在原地。
主位上的徐奉行睁开淡漠的灰瞳,对着其余几位元老会成员道过别后身形消失在云台。
卜酒正拉着谢少禹聊些最近发生的趣事,一旁的扶桑时不时会插两下嘴。
见徐奉行离开,谢少禹有一瞬间地冲动想追过去,可他又想起了方修允先前的嘱咐,几经犹豫后只得作罢。
那厢,方修允离开后并没有向歇脚的小院走去,而是御剑飞去了庐新城外的一处荒山,收起秋水后他倚在老树旁边算着时间等人出现。
还没有等多久,身后传来云靴踩断枯枝的声音。
方修允半阖着眼头也不回道:“来了?”
徐奉行走至他身边,灰瞳中折射出冰冷眸光,俊朗出尘的脸上找不出任何表情,宛如一块空白的画布。
“他想要送你走。”
方修允动了动眼皮,恹恹道:“你就是为了说这个?”
疏离的灰瞳缓缓转动,徐奉行冷冷道:“那些人不会轻易放你离开,无论是对于你的世界,还是璇玑界,你的存在注定只会扰乱原有的秩序。”
“哦。”方修允侧身与他对视,“这就是你接连两世追杀我的理由?”
他嘲讽道:“徐尊主,你与其关注我这个小小的玄清宗普通弟子,还不如多睁眼看看那些正在受苦受难的百姓。”
“二十年前的仙魔混战,敢问徐尊主在哪里?半年前逢真道大疫,徐尊主又去了哪里?”
方修允攥紧拳头:“并不是我的存在扰乱了世间秩序,而是那些人受自己欲望所扰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听完他说的话后徐奉行依旧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道:“你应当忘了一件事,你是从众生欲望中诞生的神明,你本身就是他们欲望的集合体。”
方修允微怔。
“我先前猎杀过不少你这样的神明。”望着眼前人愈发苍白的脸色,徐奉行漠然置之。
“木执花的花神死后,那种花从此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成了一种虚影。”
“从天堑中诞生的恶神被战神萧情杀死后,天堑里面再无不可名状之物跑出。”
“再比如最近的瘟神怀济,即便只是个半神,可他死后便再无鱼鳞疫。”
“那么诞生于众生欲望中的你呢?”
方修允浑身发颤,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徐奉行既不站在天道那边,也不心向主系统了。
徐奉行的目标只有璇玑界的稳定。
他会亲手除去任何一种可能导致四界不稳定的因素。
方修允咬紧牙关:“你觉得我死了以后他们就不会再生出其他欲望了吗?”
徐奉行表情不变:“就像言灵可以清除某种设定一般,彻底抹杀你,他们便不会再知所求为何物,没有欲望自然没有纷争,那么便是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