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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余慈莫名其妙的视线,薛平治微笑道:“道友头一次到外域,特别是死星这边,难得的清净之地,有一件事,务必要记得了。”

“……还请元君指点。”

“既然是清净地,就要努力保持。故而只要是遇到了天魔,务必斩杀殆尽,绝不能放走一个。否则,在这里也招惹上对头,还不知有多么烦人。”

薛平治目注远方幽暗虚空,低声道:“当年,屏蔽、驱逐天魔的工作,是由上清宗主持,每隔三到五年,都是一次规模可观的清剿活动,只要在死星上的修士,都必须参加,就是要将麻烦消灭在萌芽之中。”

余慈奇道:“天魔也能杀得完吗?”

“这也正是死星另一项价值所在。据上清宗数劫以来的侦测,以死星为中心,超过千亿里的范围内,不存在任何有生命迹象的星辰,也没有如真界一般的虚空世界,最多就是某些飘流、迁徒的特殊族群,相应的,也就不会有过多的天魔存在……”

余慈抓住了一个字眼儿:“千亿里?”

“是啊,在域外,这个距离也不算什么。字面儿上看,足够长生真人飞个几千上万年,事实上,能有三五个真人,共乘天域梭……甚至更次一等的飞舟,有效蓄力、发力,轮流加速施为,最多五六年的时间也就越过去了,毕竟,域外不是真界,虚空无际,没有阻碍,速度的上限要高得多。这一片区域,正好当个缓冲地带。”

“原来如此。”

余慈暗呼长见识了。而在此时,两人所关注的那片虚空,阴邪的“臭气”反而在衰减。

这不是证明天魔退走,相反,这些一贯喜欢偷袭暗算的魔头们,恐怕正在编织陷阱之内。

余慈准备将它们一举灭杀,哪知薛平治忽地伸手,挡在他身前:

“道友且慢动手,今日之事,还要仰仗它们。”

“哦?”

薛平治明眸流彩,却不再理会一众天魔的去向,她微仰起头,似乎是寻觅哪颗遥远虚空外的星辰。

但余慈能够感觉到,如今她所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封住了由许央亲手炼制的“熔炉符牌”,并彻底放开心防,任这些年来积压沉淀的情绪,汹涌而出,化为几如实质的冲击,无止境地扩散开来。

余慈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极端,正要说话,忽有一道沉潜的暗流冲他胸腹间压至。

这是薛平治出手了!

余慈本有无数种法子抵御化解,但随此暗流同来的,是薛平治淡淡话音:

“道友且先回避吧,但凡女子,总有一些形容颜色,是不愿让人看的。”

这理由亮出来,余慈唯有苦笑而退,这一退就是数十里开外,等暗流消散,他才自觉停下身子。

也在此时,这一片虚空中,已经是群魔乱舞!

薛平治一手引爆情绪乱流,对域外天魔来说,简直就是在饿鬼眼前,铺开了一席山珍海味,根本没有任何抵抗力可言。

通过之前的感应,余慈知道,那片幽暗之中藏匿的,绝大部分不过是些念魔、煞魔之属,有的虽说灵智不俗,不在寻常人之下,可滚滚如江海铺开的情绪洪流,瞬间就引爆了它们的本能,也压下了所有的灵光。

一众天魔本来已经逐渐散开,构制陷阱,而如今尽都失了理智,暴露身形,自四面八方,迎着情绪冲击,轰然扑上。

数量还真不少,瞬间就突破了上千之数,后续还是源源不绝。

这里真的是天魔稀少吗?

第一波魔头转瞬之间就在情绪洪流中灭顶,可后面的仍然前赴后继,甚至是在临近绝灭之前,还放出独特的意念,招引远方暂不知情的同伴,来共享这场盛宴。

绝大部分的念魔,根本抗不过劫法宗师级数的强烈情绪,直接给撑爆。却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吞噬了足量的“营养”,飞速成长。

虚空中,五色迷蒙,幻相流转,没用多长时间,便似是开辟了一个瑰丽的世界,山水妙境,楼阁亭台,生灵男女,莫不齐备。

这是天魔妄境!

妄境是以薛平治释放的情绪为骨架,却是以她的修为境界为根本,只要薛平治支撑得住,妄境就能一直存在,并且随着情绪变化,不断扩张。

很快,五光十色的妄境已经扩张到了余慈眼前。

余慈没有任何动作,任妄境将他吞没——他已经明白薛平治的做法了。

神魂念头、心意情绪,本就是最为灵活、最为微妙的东西,便是自我把握之时,也是一瞬千变,往往会形成很大的误差,遑论他人。

也许薛平治对他的水准不太放心,又或是另有考虑,如今别开生面,自己放开心防,吸引天魔浸染,形成妄境,其实就是将其心意情绪中最为“病态”的一面,放大并呈现出来,方便余慈把握。

这种做法,让余慈非常意外,寥寥几次见面,就算有叶缤做担保,薛平治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除了胆色,更多的还是决绝!

余慈心中嗟呀,却也不会矫情地拒绝,毕竟,像这样一次观睹劫法宗师心绪变化机会,实在罕见,不说别的,以他与幻荣夫人的关系,命令后者学着来一遍,恐怕都要受到不小的阻力。

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薛平治对罗刹鬼王的恨意,是何等浓烈!

余慈漫步在妄境之中,环目四顾。

他也不急着发掘病灶,而是尽可能严密地收集信息,毕竟,这种事情再来一遍的可能性,也不是太高。

妄境之中,宫廷楼阁,绵延不绝。有的是仙家气象,有的却是富贵奢华,其中更有各色人等,贵贱不等,往来不绝。

听闻薛平治入道之前,曾是人间大国后妃之尊,在妄境中也是表现出来。

这里面或许还掺着一些过往的记忆,是最为私密之事,余慈却还要观看,免得漏过了关键的环节,其实是颇有些尴尬的。

不过很快,他就没了那份儿心思。

因为他在这其中,看到了一道道游鱼般的血丝光芒。

本来自然铺开的情绪变化,一旦遇到这些血光,要么就是给切割得支离破碎,要么就是被扭曲得不成模样。

如果将妄境中的男女形象视为真正的生灵,这些血丝光芒就仿佛是某种疫毒、甚至于魔种,一旦投入进去,本来清晰的走向,一下子就变得混乱起来。

儿杀父、母害女、宫人刺皇帝……

最糟糕的是,这类变化并不荒诞,而是紧贴着思维和人性的极端,圆熟自洽,几次腾挪变化之后,就让人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正常、哪个才是真的!

这就是罗刹鬼王的手段?

初见端倪,余慈也是摇头。

人之在世,一点元神真灵虽份属先天,却也需要后天的反应、记忆,做一些刻度和标尺,否则千人一面,如何明确各自独特的存在模式?

罗刹鬼王这种手段,阴损非常,长年累月下来,记忆都要给篡改得面目全非,那时又该怎么给自己定位?

这还只是妄境外围一角,里面情况如何,余慈都不愿再想。

他一步步走进去,妄境的覆盖范围,大约是数十里方圆,还不断有天魔投入,使得其中的情景变化更加迷离,一步一景,变化万千,但不论是怎样的景致,十有七八,总会有那诡异的血光存在.

余慈越是往里去,神情越是严峻。

此时的妄境,不知吞没了多少域外天魔,有些天魔已经替代了虚幻的记忆和意识,自发衍化出各种或诡谲、或不堪的情景,这也是天魔最喜欢的环境,随便拿出一块区域,都可以布下致命的陷阱。

余慈一路行来,已经击杀了一头刚刚升级到“天外劫”的魔头,至于其他念魔、煞魔等等,则是不计其数。

他也忍不住感慨,薛平治创出的这种诊疗方式,当真是挑人,稍微弱一点儿的,都要变成天魔的盘中餐。

可问题是,相对于薛平治的病情,妄境本身的危险,倒是不值一提了。

事态远比想象中还要复杂。

余慈一路上,都在琢磨血光的本质,发现里面除了罗刹鬼王的手段外,更麻烦的是混杂了薛平治自己的怨毒恨意,还有拼了命想纠正、恢复的执念——不管什么念头,一旦走了极端,十有**都走偏,越用力,越难如愿。

到后来,已经算不清楚,那些记忆和情绪的“篡改”,究竟是罗刹鬼王的作用大一些,还是薛平治本人的意愿更强一点儿。

现在看来,罗刹鬼王只是埋下了一个种子,却是用薛平治的执念去浇灌,从而生长出了完全符合其要求的妖异之物。

对这种手段,余慈叹为观止,同时也觉得头痛棘手。

不管妄境有多么广大,总有走完的时候,大约半个时辰后,余慈进入妄境中央地带,这里就好像是暴风眼,虽是做不到风雨不透,可五光十色的幻景妄境,至此也要伏低做小,连光线都变得黯淡起来。

余慈微眯眼睛,看到了正中央的人影。

薛平治悬空而卧,单手支颐,仿佛身下便是玉榻香衾,似睡非睡,悠然自在。

而在她身侧,分明飘浮着一套酒具,如今银壶已空,玉杯零乱,

细看她面上,也是飞红流霞,竟似醉卧不起的模样。

余慈倒是首度看到薛平治如此随意模样,呆了一呆,不由想起在妄境中,看到了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情形。

外围的天魔何其敏感,觉得有机可乘,便有大胆的无声潜入,想做些手脚,却被余慈身中明月光芒一卷,全都扔进了万魔池中。

也就是这一下,惊动了薛平治。

女修眼眸睁开,却并不像“别前”那般清透明亮,而像是蒙了一层轻雾,也有些空茫,看不太分明。

两人视线一对,心绪互通,余慈微笑示意,却是知道,刚刚他还是受到了薛平治妄境的影响,起了些“共鸣”,以至于心神失守了刹那,是有些“失礼”了。

还好,薛平治不以为意,严格来讲,她现在的姿态,更不合礼仪。

虽是直面一位纠纠男儿,却没有起身的意思,就那么开口,嗓音低沉微哑,似乎犹未完全醒来,话儿也有些微妙:

“梦中处处见你……看得可仔细么?”

余慈保持着笑容,没有回应。

还好,薛平治也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又闭上眼睛,定了定神,重新开口:

“惭愧,头回做这种事,还要以酒壮胆。”

她在自嘲,余慈却没有调侃,薛平治做到这一步,真的不容易。

薛平治也没有继续感慨,渐入正题:“心绪不宁,妄境迷乱,道友一路辛苦……不知可有所得?”

“还要为元君把一把脉。”

余慈神情尽可能放得轻松些,缓步走到薛平治身前。

薛平治保持着侧卧的姿势,没有动弹,只将眸光定在余慈脸上,意绪复杂。

此时此刻,她就像变回了早年贵气满身的皇室后妃,又仿佛重归“平治宴”上的恣意岁月,意绪在现实和过往之间,在真实与虚幻之间,盘转流连。

余慈知道,她虽是主动开启受妄境,仍不免受其所困,现如今沟通起来不那么容易。

余慈也不拘于小节,见她单手支颐,只余一手闲着,且是覆于大袖之下,干脆自力更生,将袖口卷起,露出一段白藕似的手臂,随即伸手按在她腕上。

说实在的,这种“切脉”,也就是个形式。

脉象法理,余慈也是半懂不懂,真正要做的,是借气脉运行,探测薛平治形神变化的微妙之处。

从踏入妄境开始,余慈的判断,就是一个由表及里、由虚而实、由神而形的流程。此时,他的研究方向,已经从病中心绪、记忆的变化,朝形神交界地的天然结构变化靠拢。

在余慈看来,当年的病因,或是从神魂上切入,可这些年过去,根子已经转移到形骸之上。

用最为精准的说法,是作用到了形神交界地,引起了相关的异化。

形神交界地,也就是余慈形容的“黑森林”,可说是一个千沟万壑的复杂地形,念头就是洪流,长年累月地冲刷,就会形成固定的“河道”,也就是思维和情绪上的“惯性”和“反应”。

薛平治的问题在于,她的这块关键区域,已经在长期的病变中,产生了严重的“变形”,受伤之前的“惯性”,和眼下的“惯性”,已经不是一码事儿。

就好比面对同一种颜色,受伤之前,她可能是本能地喜欢;但如今,“喜欢”就变成了“厌恶”。

此类变化,不是一星半点儿,而是普遍性的。

也就是说,就算余慈将罗刹鬼王的阴损禁制袚除,薛平治的性情也难再回到从前。

要知像薛平治这种层次,必然是内外一体,心法、境界、思维,都要统合如一,不得稍有偏差,也不可能有偏差。这是长年累月打磨出来的,务必圆转如意,构成了道基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由于这一病变,长期压抑的心性,与受创之前的记忆产生偏差,再难完全合拍,强行统合,只会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如此“移情换性”的手段,等于是绝了薛平治再进一步的可能。

而这一点……薛平治应该已经知道了才对!

从妄境中一路走来,余慈该看的、不该看的,差不多都看了个遍,对罗刹鬼王和薛平治之间的仇怨源流,也已是了如指掌。

同样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薛平治这些年来,可不是单等着“渊虚天君”来救命,在漫长的岁月里,也是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抵御、化解罗刹鬼王的禁制手段。

在获得了“熔炉符牌”之后,薛平治的努力已出现了实质性的进步。

可某种意义上,“进步”往往都是为了证明:

前途艰险,此路不通!

由始至终,薛平治的眸光都定在他脸上,未曾稍移,似乎是觉得他切脉切得及久了,就问道:

“道友以为如何?”

余慈再琢磨了一下,便开口回应,只说是目前根子是在形骸之上,却没有直言病变之事。

薛平治虽是半梦半醒,可在这一问题上,还是非常敏锐,直接就问起:

“道友似有未尽之意?”

余慈露出一个笑容:“剩下的,元君不是已经在做了吗?”

在薛平治的注目下,余慈收回手,径直问起:“元君是要重开河道?”

“河道?这个形容倒是极妙。”

薛平治粲然而笑:“道友觉得,这个法子怎样?”

余慈回应道:“华夫人那眼寒泉,确有作用……不过这个法子,终究是太凶险了些。”

如今,余慈总算明白,为何薛平治会用那眼寒泉了。

寒泉中有魔门秘纹作用,专为激发心绪念头,拓展思路,激发灵感,可对“七情倒错”的薛平治而言,是很危险的,偏偏她偏偏就用了。

薛平治的想法,余慈洞若观火——既然当年罗刹鬼王可以运用情绪神通,使其产生病变,她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法,再做文章。

之前,薛平治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也没有修改的能耐,可自她从余慈手中,得到了“熔炉心法”,总算有了喘息之机,试图纠正。

大概的思路,应该是以熔炉符牌筑坝拦江,将情绪洪流封锁蓄势,待到一定程度,再一举放开,冲刷掉乱七八糟的“痕迹”,重塑情绪的“惯性”和“反应”。

在此过程中,她可以有准备地进行适应和调理,迅速整合心意神形,使之重归圆融。

但这种方式,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用如此极端方式积蓄的情绪洪流,真正放开的时候,可不会有任何特殊的照顾,不管是罗刹鬼王的影响也好,还是薛平治自身早年积累下来的情绪印记也罢,都会给冲刷干净,等于是更彻底地将前尘过往扫荡一空。

固然,情绪印记不完等同于“记忆”,过往经历的事情,应该不会给冲刷掉。

可没有了相应的情绪,某些记忆又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呢?

如此十年、百年之后,薛平治会变成什么样子,余慈只是想来,便觉得不寒而栗。

“元君……”

余慈想开口劝一下,但直面薛平治的眸光,莫名就是嘴里发涩。

一个迟疑的功夫,只听薛平治又道:

“既然道友觉得有作用,便说明我闭门造车想出的法子,也算有点儿道理。然而毕竟术业有专攻,不知道友能否再做改进呢?”

薛平治还颇有些自知之明。

在余慈看来,思路且不说,她在情绪法门上的造诣真的比较一般,罗刹鬼王的手法,也限定了她不可能在上面取得什么成就,相关的积蓄、导引手法非常粗糙,确实有闭门造车和想当然之嫌。

不过……薛平治是让他帮忙修正吗?

这无疑也是需要勇气和决断的。

如果余慈起个什么坏心,完全可以将其心绪玩弄于股掌之上,那不过是把罗刹鬼王换下来,又安一个“余慈”上去而已。

坦白讲,余慈觉得,如果薛平治知道他在神主和魔门心法上的造诣,胆气再高十倍,也未必敢让他动手。

至少将余慈放在她那个位置上……想也别想!

要么说,外行人不要轻易去揣摩内行事儿呢。

余慈一时哭笑不得,不过,薛平治应该是误解了他的想法,轻声道:

“道友可曾见到妄境中的血光?”

余慈自然点头。

“发端呢?”

余慈一时哑然,妄境中但凡是与罗刹鬼王联系的部分,总不免有些尴尬场景,但最后他还是承认:

“也见到了……”

这正是他发现的另一个关键问题。

罗刹鬼王是给薛平治下了禁制,但并非只此而已。因为那路子,绝不是单纯地折磨——即便有些已经篡改得面目全非,可多个场景综合在起来,还是严密佐证了这一点。

在二人纠缠对抗的岁月中,罗刹鬼王已经使用了神主的手段,而且,她成功了……

换句话说,薛平治是罗刹鬼王的信众——至少,是曾经的信众。

但最关键的不在这里,而是在时间节点上:

罗刹鬼王运用神主手段的时间,不是最初与薛平治翻脸之时,而是在隔了千百年后,发端于此劫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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