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封藩于卫辉府的汝王朱佑椁赶过来朝见,嘉靖皇帝在行宫接受朝拜后赐宴款待。
论辈分朱佑椁是嘉靖皇帝的亲叔叔,最近的亲戚之一。
在民间传说故事里,汝王当年曾经与嘉靖皇帝争夺过皇位,演化出不少金斧头式的段子。
什么朝廷在汝王朱佑椁和兴王朱厚璁之间拿不定主意,便约定先到京师者为皇帝......
包括秦德威在内的一干辅弼大臣做为背景板,参与了朝仪,并获得在行殿一起吃盒饭待遇。
汝王执礼甚恭,又会说话,哄得嘉靖皇帝龙颜大悦,对这位王叔印象极佳。
毕竟嘉靖皇帝是个需要被认可的人,汝王做为近支宗室,这样谦卑逢迎对嘉靖皇帝也是很有意义的。
看着把皇帝哄高兴了,汝王趁机诉苦道:“岁禄发放经常不足额,甚至还拖欠了两年之久,只到手五成,乞请皇上做主。”
嘉靖皇帝不动声色的看向河南巡抚易瓒,按照大明制度,封于各地的藩王及宗室,俸禄都是由地方官发放。
河南这些藩王及宗室禄米总负责人,当然就是河南巡抚了。
但这里又有个很微妙之处,宗室俸禄的发放,从来不在对地方官政绩的考核范围内......
所以地方官对宗室俸禄态度,那都是看心情发。
心情好了能发给两三成,只拖两三年,心情不好了,拖个十年八年也有,然后也许用宝钞发。
不是一个地方如此,整个天下都是这样,变相用这种方式减少财政支出,算是大明行政体系的一种自我调整。
与此同时,地方官又舍不得为了宗室而加税,平白坏了自己名声,反正朝廷也不考核这个,所以就只能苦一苦宗室了。
河南巡抚易瓒没料到汝王这个不懂事的,居然把潜规则拿到明面上来说。
克扣宗藩俸禄那是通行全国的潜规则,如果都老实足额发放,地方财政早踏马的不够用了!
关键他也不清楚嘉靖皇帝现在是什么心思,不好确定自己应该怎么答话。
汝王还在苦苦哀求,“别无生计,艰难度日,举家哀号,大失体面......”
听着真烦人,严重影响了某位大饭量年轻人的食欲,秦德威便不耐烦的站了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
“宗藩俸禄发放,地方自有法度,典者有其责,陛下何必事必躬亲?汝王又何必以些许小事而烦扰圣心?”
汝王看着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凌厉大臣,弱弱的解释了一句:“啊这......正在叔侄说家常话,你这外臣也敢擅自插嘴。”
大明宗藩在权臣面前,真的是没底气,大写的惨,堪称历代最没地位的王爵。
秦德威于是不阴不阳的又说了句:“今日幸见汝王朝见,又想到后面还有周王。听说周王宗室一年索求折银计算大约三十万,实际上官府只给五万啊。”
嘉靖皇帝:“......”
本来他还想训斥一下无礼之极的秦德威几句,但听到这里果断闭嘴了,皇帝也不能凭空变出银子啊。
开封的周王宗室是所有宗室里最能生的,整个周藩宗亲多达数千人,数目为天下之冠。
如果在汝王这里开了口子,那周王来朝见时怎么办?一年多支出二十几万两,那是能开玩笑的吗?
就算是亲兄弟,那也要明算账啊。
所以嘉靖皇帝只能打个哈哈,赐给汝王金币若干,至于讨要俸禄之事就顾左右而言他,装个糊涂过去了。
河南巡抚易瓒对秦学士倒是十分感激,不然天威莫测,他今天真不好答话,也只有秦学士这样的人才敢随便开口。
秦德威趁机又进谏道:“宗亲日渐繁衍,远支宗亲可许以自行谋生,也算是为国所用,总胜过空耗钱粮。”
这涉及到国策变更,哪个皇帝也不可能轻易决定,秦德威就是加深一下印象。
事实上,宗室政策直到万历朝才有所松动,嘉靖朝前期还不需要太着急。
目前通过文官们的集体努力拖欠和克扣,宗室俸禄的实际支出,在天下财政支出里的占比大约为百分之六多一些,还能支撑。
嘉靖皇帝听到秦德威话,就随口问了句:“宗亲能以何谋生?”
秦德威也就随便一答:“可以开钱庄,这个最适合各处宗亲。”
因为旅途劳累缘故,御宴早早结束,君臣各自安歇去。
散场往外走时候,秦德威走得很慢,甚至落在了一干老年人后面。
一边走还一边小心翼翼的张望四周,努力记住沿路的通道和房屋格局。
如果蝴蝶效应没有改变历史,今晚行宫真着了火,说不定这份记忆就能派上用场了。
但很可惜的是,秦德威只能在行宫前殿到宫门之间活动,行宫后殿是他根本无法涉足的地方,里面只有太监和宫女。
不过火场救人这种事情,危险系数实在太大了,就是穿越者丢到火里也会被烧死,秦德威也想不好怎么办。
算了,见机行事吧,以他秦德威的地位,似乎也犯不上拿命搏富贵了。
走到行宫门外,却看到掌行在锦衣卫事的都督佥事陈寅,正对着徐妙璟猛烈训斥,还有一些锦衣卫官站在附近看着。
出宫的大臣们看到这一幕,没人在意,也没人去掺乎,继续走开,文臣与锦衣卫官之间泾渭分明。
只有秦德威停下了脚步,又好奇的凑了过去。临近了时,正好就听到陈寅喝道:“徐妙璟你今日扰乱行列!再记一次过!”
徐妙璟眼角瞥见有人过来,等看清楚后,连忙开口招呼道:“姐......秦学士!”
陈寅陈都督心里有点警惕,又有点忌惮,但面上绝对不会软,只冷笑道:“莫非秦学士还管得到锦衣卫的事情?”
秦德威连声答道:“不敢不敢。”
然后他才对徐妙璟问道:“我就是不太明白,如此多人在场,怎么也没个人给你求情?你混的也太差了吧?”
徐妙璟心里委屈万分,姐夫你这叫什么话?这跟人缘有什么关系?
谁肯为了自己这样一个普通锦衣卫官,去得罪极有可能掌锦衣卫事的人?
再说他满打满算也才在锦衣卫当差四年多,哪有那么深厚的人际关系。
秦德威又问道:“你不是有个叫陆炳的好大哥吗?听说这位好大哥是你们年轻官校的翘楚,平日里也是义薄云天,在锦衣卫里深受年轻官校拥戴!”
秦德威这些话并不是信口胡诌,那陆炳身为皇帝奶兄弟,向来心怀大志。
平时陆炳确实也极力笼络年轻一代锦衣卫官校,预备将来成为自己的班底,徐妙璟也是重点拉拢对象。
如今小弟遇到了不平事,好大哥此时不站出来,更待何时?
秦德威这旁若无人的天生主角气场,又让陈都督不爽了,“本官正训诫下属,秦学士还请回避!”
秦德威仍然无所谓的说:“那你继续!”
然后秦德威转身就走到了其他锦衣卫官那里,在人群里找到了陆炳陆指挥,质问道:
“听闻徐妙璟与陆大人有袍泽之义,经常同在午门当值,为何此刻不见陆大人出面讲情?”
陆炳:“......”
在那边教训徐妙璟的是陈寅,你秦德威跑过来找我作甚?
本来大家都在看陈都督和徐妙璟,结果秦德威说了这一句,又齐刷刷的都看向陆炳了。
陆炳只能辩解说:“此乃上官诫勉下属,我辈不好胡乱打断。”
秦德威淡淡的讽刺道:“我本以为陆大人是为了友人急公好义、路见不平勇于出头之人,看来是我想多了。
若还有像徐妙璟这样的人,今后遭遇了不公,大概也指望不上陆大人了。人心都有杆秤,陆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本来陆炳为了对抗老一辈人物,通过数年苦心经营,在锦衣卫年轻人里威望很高。
但秦德威说了这么几句,周围其他年轻点的锦衣卫官校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忍不住就对陆炳打了个问号。
其实能被选拔来当“御前侍卫”的锦衣卫官校,都不是傻的。
以陆炳的身份,会害怕陈寅陈都督吗?会在意与陈寅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吗?
所以陆炳肯定就是故意看着陈寅“折辱”徐妙璟啊,这里面还不知道有多深的水,但这个“义”的大旗是立不住了。
不过众人还是不能理解,你秦德威总抓着陆炳说什么?陈都督就这么没排面,这么不值得你秦德威多看一眼?
想到这点,陈寅也感到莫名的羞辱,不知不觉停住了对徐妙璟的训斥。
有个与陆炳关系不错的锦衣卫官喝道:“秦学士莫非也是欺软怕硬,不敢与陈都督争执?”
秦德威斜视着陈寅,轻蔑的说:“此乃将死之鼠辈,有何可言乎?”
秦德威主要是对秦太监这个老阴比有信心,等回了京师后,这陈寅若能活过三个月,他秦德威就跟秦太监的姓!
论起嘲讽气质,秦德威确实是行家。陈寅瞬间暴怒,下意识的就伸出手,要拔出腰刀。
徐妙璟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陈都督的手,叫道:“不至于!不至于!”
又扭头大喊:“秦学士你快走吧!我这里没关系!”
秦德威赶紧走远了十几步,然后才站在安全距离外,对徐妙璟挥了挥手,“你随我来!我教你怎么应付陈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