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最大的恐惧就是未知,既然明白了新来督师的思路,大同巡抚史道感觉能松口气了。
见完秦德威,史巡抚与王总兵一起出来后,上马之前又故意对王总兵说:“现在暂时可以安心了。”
王总兵反问道:“何以见得?”
史巡抚便答道:“本院先前最害怕的,就是这位督师年少气盛,勒令官军出战俺答大军,只怕必败啊。
亦或是为了总督驻地阳和城的安全,强行抽走大同城精兵去阳和城,让位置更要害的大同城凭空少了数千精锐。”
王总兵当然也明白,无论上面哪种乱命,都会让他这个直接带兵的武官陷入两难困境。
史巡抚继续说:“但如果秦督师只是想派兵出塞烧荒的话,那倒不是问题了。”
眼下俺答大军还在山西腹地流寇,大明各路守军也只能坚壁清野了,等俺答抢掠完毕并缓缓撤回塞外,怎么也得一个月时间。
而另两股北虏势力里,吉囊在河套方向策应俺答,小王子部众在宣府那边。
所以未来一个月算是个时间差,从大同方向出塞烧荒的风险并不大,至少一二百里内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再说确实也已经到了烧荒的季节。
最后史巡抚一阵见血的说:“只要秦督师不胡乱指挥战事,就可以安稳守住,不至于有大过。”
王总兵还是叹了口气,比起军事上的瞎指挥,其实他更害怕秦督师搞“政治”,刻意针对他去查问题。
主要是他自己身上不干净,前段时间俺答凑集了几个部落人马,空前规模的大举入侵时,他这个总兵官畏惧北虏兵势,便秘密派人贿赂了俺答,所以俺答没有攻打大同城,转而南下深入了。
如果这些事情被新来的督师查到,后果不堪设想啊。
但王总兵又不便于对史巡抚吐露心声,只能旁敲侧击的说:“但还有宗室朱充灼谋反的事情,焉知不会牵连到我?
当年我出任大同镇总兵官,是因为前兵部大司马张瓒的缘故,而张瓒又是被秦督师除掉的。
如果秦督师因此而视我为敌寇,借题发挥又该如何是好?”
原来这才是王总兵最忧心的地方,史巡抚从文官角度思考了一下后,很肯定的说:
“不会的,秦督师只是拿来敲打你,督促你尽快抽集精骑组建新营而已!
如果秦督师有意针对你生事,肯定会想着避免打草惊蛇,刚才就不会公开训斥你了。”
独当一面的正常人文官办事,基本都是这种套路,史巡抚对此很懂。
王总兵对史巡抚行个礼道:“你们文臣好歹还有几分科年前后辈香火情,我们武官就说不上话了,烦请抚台在督师面前美言几句。”
史巡抚自然是答应下来:“好说好说!我们镇抚同城为官,本就该同心协力。”
王总兵也就顺势而道:“抚台说的对!”
分别之后,史巡抚暗暗冷笑,你王总兵贿赂北虏的事情瞒得住别人,能瞒得住同城的巡抚吗?
这就是个把柄,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用的。
比起同在大同城镇守又分工明确的巡抚、总兵,宣大总督确实像个“外来户”。
按道理宣大总督驻地应该在一百里外的阳和城,然后各司其职,而不是跑到大同城来增加权力内卷程度。
次日,秦德威坐在厅中用早膳的时候,一夜未眠但精神亢奋的总督中军官金汝泉出现在面前。
并禀报道:“昨夜重点审过那姓罗的匪首,供出了十几个信徒。”
秦督师略有奇怪的说:“可是本官听说,那罗老祖号称有数百弟子。”
金汝泉答道:“那终究是号称,与曹操号称八十一万大军一样的道理,只有十几个关系紧密的信徒。”
秦督师拍桉道:“这水分也太大了!”
原本以为可能会是个数百人的大桉,没想到规模缩水了几十倍,简直岂有此理。
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只能让手下们继续去抓人。
十几个信徒也敢称祖师,白莲教就是这样,组织很零散,信徒碎片化,或者说很少有统一的大规模组织。
就算抓了一个“祖师”,那同地区还有好几个祖师,反正前后几百年始终清剿不完。
但这样的散装情况,也导致白莲教造反能力实在一般般,与黄巾、太平等比起来差得远了。
等秦德威用完早膳,却又见仆役王大来禀报:“那刘知府又来了!”
秦德威有点意外的问道:“他来做甚?”
王大答道:“听他口气,彷佛对老爷极为感激,很有想投靠的样子。”
秦德威起身来到会客花厅,吩咐将大同刘知府带进来。
果不其然,刘知府上来就行了个大礼,感激涕零的说:“督师大恩大德,下官铭感五内,不知该如何报答了!”
秦德威皱了皱眉头,感觉这知府巴结的太过了,什么大恩大德?至于如此吗?
自己只是一个主要方向在于军务的总督而已,又不直接管着刘知府。
刘知府察言观色,可能也觉得自己过火了,而秦督师也没理解自己意思,又连忙解释说:
“下官行走官场多年,从未见过有如督师这般办事英明果断的人物!故而一时情不自禁,还请督师勿怪!”
于是秦德威终于明白,这刘知府激动在哪里了。
前晚刘知府刚给自己送了礼,自己昨天就把朱充灼给彻底“办”了,所以刘知府就产生了些许误会。
大概在刘知府的心目中,他秦督师真是极品讲究人,收了礼就真给办事,而且还办的利利索索毫不拖泥带水,真乃最优质的上官。
而且刘知府还根据官场经验判断,通过这次成功“交易”,知府和总督之间已经建立了信用,关系可以更进一步了,可以有更多可能了。
想到这里,秦督师就有点腻歪,不客气的呵斥道:“你闭嘴吧!本督师查获朱充灼谋逆桉,乃是为国除奸,别无它意!”
别拿你那套腐朽肮脏的官场文化,来胡乱解构别人的正义举动!
刘知府连忙应声道:“是,是!督师说得对,只是为国除奸而已!下官肤浅了!”
对于这样的“官场老人”,纵然是伶牙俐齿的大喷子秦德威,也真骂不过。
便只能挥了挥手,不耐烦的说:“如果没有其它事情,退下吧!”
刘知府赶紧又开口说:“其实下官此次前来,是因为听说督师想派兵烧荒......”
秦德威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拍桉喝道:“你一个知府胆敢窥测军机!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这踏马的岂有此理啊,自己昨晚只亲口对巡抚和总兵说了烧荒的“意图”,怎么今日知府就知道了?还能不能保密了?
刘知府连忙叫道:“督师勿要生恼!今日巡抚命下官筹备粮草和军需,下官从巡抚口中偶尔听了一句,说是为烧荒出兵所用。”
官场上的细节都很有内涵,秦德威顿时就想到,史巡抚这是故意透露给知府烧荒的信息?
他不信这是失言巧合,但这能说明两点,第一史巡抚和刘知府应该是一伙的;
第二刘知府来找自己,说不定也代表了史巡抚的意志,肯定又有点什么幺蛾子了。
至于史巡抚为什么不亲自出面来说,这叫“王不见王”。
在如今官场,巡抚虽然权力级别比总督略低了点,礼节上稍稍处于下位,但实际品级没多大区别,通常也被视为同一档次的官员。
秦德威下意识揉了揉额头,朝廷派自己总督宣大军务,是为了抵御外敌来的。
结果痛痛快快的打仗还没影子,缠缠绕绕的官场纠葛反而要先出现了。
这国怎!定体问!我陷思!
刘知府当然不知道秦督师在想什么,仍然按照自己的腹稿继续说:
“督师也是知道的,我大明对北虏实行绝贡之策,断绝商贸往来。
但北虏那边却又急需汉地物产,从盐、茶、器具,甚至一针一线都要求之于汉地。
故而汉地物产在胡地价格腾贵,甚至可以直接换黄金回来。”
秦督师不动神色的问道:“那又怎样?”
刘知府生怕总督大人不耐烦听下去,加快了语速说:“正因为利润丰厚,所以边墙走私屡禁不绝,但却都是小打小闹而已。若想往胡地贩运物资,最好的路数却另有其法。”
闻弦歌而知雅意,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秦德威什么没见过啊,但假装来了兴趣,假装不明的问道:“什么法子?”
刘知府“石破天惊”的说:“就是出塞烧荒!唯有烧荒,可以光明正大的深入草原胡地,可以借着军需之名运送大批物资!”
刘知府之所以敢在秦督师面前如此大胆披露,主要是有四点原因:
第一,秦督师收钱就办事,是讲究人,看起来信誉很好,可以谈点出门就不认账的事情,买卖不成仁义在。
第二,秦督师似乎对“走私”两个字并不“反感”,那朱充灼一直想揭发走私,但秦督师从来没拿这个说过事。
第三,秦督师收重礼毫不犹豫,并不是介意外财的人。
第四,他刘永也没有落下具体口实,只是陈述了这么一种现象。
秦德威继续假装不明白:“那你说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本督师,提防烧荒的官员偷偷携带物资走私?”
刘知府“呵呵”笑了几声,“督师肯定已经明白,不须下官再细说。”
秦德威稍加思索后,才答道:“本督师不但不明白,甚至什么也不知道。”
刘知府一时间没听懂,这句“不知道”又是什么意思。
秦德威又详细说了一遍:“你们都是本地老官员了,有能力自行安排一些事情,原本也不需要本督师出力,故而本督师对此一无所知。”
刘知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意思。
于是也回应说:“督师所言极是,有些小事也不需要督师亲历亲为。”
秦德威又想了想,多透露了一些消息:“此次烧荒,本官说不定要亲自带队,出塞百十里建功。”
刘知府便立刻祝福说:“便在此预祝督师马到成功!如有需要,下官会直接与督标中军官或者旗牌官联络。”
离开公馆后,刘知府迅速又去了城北察院,这里是大同巡抚驻地。
将与秦督师交谈的情况禀报过后,刘知府又说了句:“看秦督师之意,无意干涉走私之事,也没有什么疑点。”
史巡抚心里还是有一点点疑惑,“本院在京城叙职时,就听说过秦德威很多事情。
传言这是一个喜欢沽名钓誉之人,根本不看重钱财。
所以本院方才还预测,秦德威可能不会接受走私牟利,但他怎么会答应了你。”
见多识广的刘知府笑道:“这也不奇怪,在京城那种地方谨言慎行,但到了地方后就放飞自我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再说京官应酬多,花销极大,但实际俸禄低,外放时若有机会敛财,谁又会嫌弃钱少?”
史巡抚点头道:“这样也能说得过去,你且去准备吧!但还是要记住一点,不能让秦德威发现直接涉及你我的实证。”
刘知府答应说:“下官自然晓得,一切按抚台说的办。但总兵官那边,还需抚台去打个招呼,毕竟派出去烧荒的都是官兵。”
等刘知府告辞,史巡抚便派人去联系王总兵,两人约在了晚上见面。
史巡抚对王总兵劝道:“这次遵照秦督师命令,抽集精兵出塞烧荒,王将军你选拔人手时谨慎行事。”
王升没有明白史巡抚的意思,就问了句:“怎么个谨慎?”
史巡抚则更具体的说:“第一,你不要亲自带队去烧荒;第二,尽量不要让亲信去烧荒。”
王总兵诧异的反问道:“这又是为何?”
史巡抚答道:“这是为了防止秦德威又会耍弄什么把戏,你不在烧荒队伍里,也没有亲信在,自然就不用承担责任了。”
乍听起来,王总兵感到史巡抚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也就答应下来。
如果秦德威真想干点什么,他犯不上去阻止,但也犯不上把自己搭进去。
史巡抚将王总兵送走后,得意的笑了笑,看不见的大网渐渐成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