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涛不由叹了一口气:“刘部长是啥样人,难道你不清楚吗?他其实也是我的老上级,组织观念太强了。本来他是有理由把儿女调到身边的。可他太讲原则了,宁愿自己临终前没有儿女陪伴也···”
他有些讲不下去了,眼眶也泛起了泪花。
刘秀娟肩头一颤,不由失声道:“难道他老人家临终前身边就没有一个亲人?”
“哦,他的老伴倒是在身边的,也是她依照刘部长的遗愿,把骨灰撒向他曾经战斗过的大地。”
“哦,他的老伴还健在吗?”
“嗯,杨阿姨身体还硬朗着呢。她是刘部长建国后娶的妻子,比刘部长小很多,但也退休了,退休前还是中学的校长呢。”
刘秀娟也是老师出身,一听人家也是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不由很是向往:“哦,看样子老部长家里只有这位阿姨在了?”
“是的。她平时深居简出,平时在家里陪刘部长聊聊天。”
夫妻俩心头同时一震:“跟刘部长聊天?”
高文涛赶紧解释:“是冲着刘部长的相片聊天。她跟刘部长感情很深,所以刘部长去世对她打击不小,已经把刘部长的照片当做依托了。”
夫妻俩相互对视一眼,都感觉不可思议。
此刻,王伟先心里沉甸甸的。当面见老部长最后一面的情景历历在目。
这辆车很快被高文涛指引到了一栋老居民楼前。那是一栋年久失修的三层建筑物,不仅楼房破旧,就连外面的基础设施也破烂不堪。
刘秀娟一看车停下来了,很是不解:“难道她家就住在这里?”
高文涛点点头:“是的,杨阿姨已经住这里二十年了。”
刘秀娟唏嘘不已,这里的住宅跟自己经历的两座新小区简直是天壤之别。
就连王伟先也很意外:“难道杨阿姨就住在这个地方?”
“唉,不怪您不信,对于他们这对建国前就参加工作的老革命还住在这种简陋的地方,确实让人难以相信。但事实确是如此。”
夫妻俩先后下了车,不由四处张望。
王伟先在车外调节一下心情,然后轻声表示:“咱们进去吧。”
高文涛向夫妻俩一摆手:“您们请跟我来吧。”
刘秀娟刚跟着走两步,突然定住了脚步,嘴里不由喊道:“糟糕!”
王伟先浑身一震,失声问道:“怎么了?”
“咱们也没有为那位杨阿姨买点啥东西。”
王伟先顿时醒悟:“可不是嘛。”
他随即想起了当初去干休所探望老部长的情景,那一次他也是两手空空,就好像拖欠人家一点什么,如今该补偿的时候却又两手空空。
他刚要向陪同的高文涛发出请求,却被对方率先开口:“您们拿也白拿,杨阿姨是不会收任何礼物的。您们要想顺利进人家的门,最好是像我一样空着双手。”
刘秀娟一听,却有些难为情:“我们夫妻这样空手进人家不太好吧?”
高文涛莞尔一笑:“如果能把东西送进她的家门,我早就准备一点礼物了。人家杨阿姨跟刘部长是一样讲原则的人。”
王伟先鼻子一酸,一拉妻子的胳膊:“咱们快走吧。”
刘秀娟一边被丈夫拉着走一边不安道:“我们这样冒昧来访,会不会打扰了人家杨阿姨?”
“您不要有啥心理压力,我之前已经跟阿阿姨打过电话了,人家也正想见一见您们这对守岛模范夫妻呢。”
刘秀娟听到这里,心里这才松口气,同时下意识梳理一下额头凌乱的秀发。
夫妻俩跟随高文涛登上陈旧的楼梯,很快就到了201门前,这里就是老部长遗孀的家。
王伟先平时跟老部长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这是第一次登人家的门,一看到人家的居住环境毫无改善,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当他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高文涛已经抬手敲响了房门。
也许那位杨阿姨正专门等他们,所以敲门声刚起,里面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夫妻俩同时把注意力聚焦在那扇陈旧的房门——
嘎吱!
伴随房门的敞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女人呈现在他俩的眼前。
她,看上去不到六十的样子,虽然满头花白头发,但皮肤却还显得挺细腻,这跟同龄的王母相比,还是有很大的反差的。她额头上的皱纹很细,能够突出的就是眼角上的鱼尾纹,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稍微遮挡一下犀利的眼神。可能失去伴侣的缘故,她的神态很沧桑,眉宇之间很是忧郁,不过面对来客,还是绽开了久违的笑脸。
高文涛跟她很熟悉了,立即爽朗地打声招呼:“杨阿姨好!”
老女人轻轻点点头:“哦,小高来了。”
高文涛抬手向后一指:“您看,我已经把他俩领过来了。”
老女人立即把目光投向了他身后略显拘谨的夫妻俩。
老女人来回打量夫妻俩几眼,然后笑容可掬:“你俩就是小王小刘?”
夫妻俩赶紧向她深深一鞠躬:“杨阿姨好?”
“好好,快进来。”
杨阿姨因为刘秀娟是女人,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就像是欢迎多年没回家的女儿一样,显得激动而亲切。
刘秀娟简直有点受宠若惊,一边往屋里迈步一边询问:“您的身子骨还好吧?”
杨阿姨一声叹息:“唉,岁数大了,一些毛病便找上来了,不过还算凑合吧。”
刘秀娟刚想建议对方身边需要亲人照顾了,但一乍看这个家,不由蹙起了眉头。
原来,这个家就是一个筒子楼的格局,不仅狭小,装饰也很老旧,估计有年头没有专修了。在客厅里摆放几张硬木长椅子,一个就像古董一样的茶几上特意摆了几只杯子,估计是女主人是特意为来客准备的。
随后进屋的王伟先见状,不由默默无语。
杨阿姨一直把刘秀娟领到一张长条木椅子旁才松手,再伸手一按她的肩头:“闺女快请坐。”
刘秀娟低头一看那张待坐的椅子面上特意放置了坐垫,心里不由一酸——一个革命家庭,居然连沙发都没有。
为了不辜负女主人的盛意,她两眼蕴含着无名的泪水,慢慢坐下来。
杨阿姨安顿好女客人,又回头张罗两位男客人:“小王小高,你俩也坐。”
高文涛因为对这个家比较熟,权当自己是半个主人,先招呼王伟先坐下,自己便主动俯身去为他们倒开水。
杨阿姨还是以女主人的身份阻止了他:“你也坐下,由我来。”
高文涛一看杨阿姨的情绪很高涨,便只好住了手,顺势坐在了王伟先的一侧。
杨阿姨端起刚刚泡好茶叶的茶壶,首先要为女客人跟前的水杯倒上茶水。
刘秀娟不好意思由长辈来伺候自己,赶紧伸手去接对方手里的茶壶:“让我来吧。”
杨阿姨并没有放手:“闺女是我难得盼来的贵客,怎么可以让你动手呢?快松开!”
刘秀娟因为茶水壶还热,担心这样相持会不小心烫着对方的手,不得不收回双手,同时心里热呼呼的。对方一声“闺女”的称呼令她感觉从所未有的亲切感。她这时的实际年龄已经三十好几了,也许只有自己的阿妈才会这样亲切叫自己。
她这时不禁想念自己的娘家阿妈了。虽然对方由自己的娘家阿哥照顾,但自己这个做女儿的却有一段时间没去探望她老人家了。
杨阿姨伺候完刘秀娟,又依次为王伟先和高文涛倒了茶水。
王伟先跟妻子一样的心情,诚惶诚恐地谢过对方,但并没有端起水杯,而是抬眼环顾这个家的四壁。突然,他的目光紧锁在一面墙上。
刘秀娟跟丈夫坐的位置并不在一个角度,当她发现丈夫侧身不动时,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一张黑白照片正悬挂在她正面的墙上,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张慈祥的老人面孔,正用一双深邃的眼神凝视着她。不用分析就知道他是谁了。
刘秀娟虽然一直没见过刘锋,但对这位武装部的老部长一直怀有深深的崇敬之情,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杨阿姨正跟她并排坐在一起,一看她这样的举动,心里一酸,并没有劝阻她的意思。
由于客厅的面积很小,刘秀娟不需要动地方,就可以对那张遗像一览无云,但她还是向前迈出了步伐,绕过那张茶几,一直踱步到遗像的下面。她高高仰着头,那双美丽的凤眼尽显仰慕之情。
王伟先也不能无动于衷了,同样站起来走到妻子身边,冲着老部长的遗像就是三鞠躬。
刘秀娟仰视了一会,才附和丈夫的举动,随着向遗像三鞠躬。
那位杨阿姨虽然没有起身,但两眼已经模糊了,不得不摘下眼镜,再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旧手帕擦拭双眼和镜片。
“谢谢你们,老刘临走前还叨念着你们。可惜,他去岛上探望你们的夙愿没有完成。”
刘秀娟动情落泪了,但没有擦拭,而是一直盯着遗像,表情尽显懊悔之意。
“刘部长···伟先说您好想见见我···我早该探望您才对···可惜···对不起···”
杨阿姨重新戴上眼镜,也起身靠过来。
“闺女,你没什么对不起老刘的,他生前最惦记蔚山岛了,是你们让他了却牵挂。不仅他要谢谢你们,我也要感谢你们呀。”
刘秀娟转过身,一言不发便扑到老人的怀里。
当一场感动的场面过后,他们重新坐下来,彼此都恢复了理性,开始聊一些岛上的情况。
刘秀娟自然不会把在岛上遇险的情况告诉老人,只是向她介绍了一些日常情况。
杨阿姨听得很是感动:“我虽然没去过那里,但可以想象到没水没电的环境是怎样的艰难,尤其你俩又处于孤立无援的境界。唉,老刘对你们很有愧疚感的。但为了国家的海防,他说过,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必须舍弃一头。而你们真的做到了,在他走了几年之后还能坚守在那里,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王伟先赶紧表示:“我和秀娟已经决定这辈子都不离开那个岛了,让老部长安息吧。”
杨阿姨平静一些情绪,又跟刘秀娟拉起了家常。
“闺女,你跟我的女儿岁数差不多大,而且还有几分相似之处呢。”
刘秀娟眼前一亮:“是吗?怪不得您对我这样亲切。”
“是呀,可惜她远在内地。我们娘俩好几年都难见上一面。”
王伟先一皱眉头:“我听说您的儿女在内地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好,这是真的吗?”
“嗯,目前内地有些地方的经济情况还不太好,尤其经历一番下岗潮。我的儿女们只能靠自谋维持生计。”
“既然是这样,他们为啥不回江口市发展呢?目前这里有很多外来的打工的民工呀。”
杨阿姨黯然摇摇头:“谈何容易!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特别是他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都在当地上学,不好办呀。”
“为啥不把他们的户口迁过来呢?”
那位一直沉默的高文涛搭腔道:“上级组织考虑到这一点,本想把杨阿姨其中一个子女办回来,不仅落实户口,还能安排一个不错的工作。这样就可以照顾杨阿姨了,可杨阿姨坚决不同意。”
刘秀娟诧异的眼神盯着杨阿姨:“阿姨,这是为啥呀?”
杨阿姨淡然一笑:“我不想因为自己而给组织上添任何麻烦。这也是老刘最不情愿看到的。”
“可您身边需要有家人陪伴呀,这也应该是老部长生前的愿望呀。”
杨阿姨解释道:“我虽然不能允许组织上把孩子们从内地调到经济发达的江口市,但可以去内地养老的。我的孩子们也请我过去呢。”
“那您为啥不去?”
“我的身体目前还挺好的,而且也有一些不能割舍的东西。所以,我还想再住上几年。”
杨阿姨讲到这里,不由仰望一眼老伴的遗像。
刘秀娟自然明白她心中的情结,但又不解道:“您为啥住在这么破的地方呢?难道组织上不能帮您安排一个好一点的房子吗?”
王伟先同样不解:“如今江口兴建了需多新楼房,您为啥不换一个地方住呢?”
杨阿姨黯然一笑:“我不搬走有两个原因。”
夫妻俩交换一些目光,一起专心致志聆听。
“其一,这里是我和老刘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家,从缅怀老刘的角度,我也不愿意离开。”
刘秀娟郑重地点点头:“嗯,另一个原因呢?”
“虽然江口市的经济发展很快,但由于百废待兴,市里的财政还是挺紧张的,我如果要换新房,还需要自己拿出一些资金的。”
刘秀娟一愣:“难道您缺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