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似乎很敬畏她的男人,赶紧为人家辩解:“根据上面文件,将来公社要搞家庭联产承包了,他身为副社长恐怕管不着下边了,以后公社也要被架空了。你姐夫现在正处以十字路口,想辞职自己干,又怕掌握不好风向标,所以心情不好。”
杨万庆没有心情好奇人家的事,总觉得阿姐现在胳膊肘有点向外拐,一副闷闷不乐地离开那扇气派的大门。
“万庆,你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干,争取干出一个名堂来。咱们的阿爸在天上看着呢。”
“万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一个人生活不容易···”
“你如果遇到合适的女人···千万要把握住机会···早点成个家···”
阿姐并没有立即回屋,而是冲他的背影不停地叮咛,因为他不肯搭理,最后演变成了哭腔。
杨万庆就算是铁石心肠会被感化的,不得停住了脚步,回首凝视已经在数十米开外,还在声嘶力竭叮嘱自己的阿姐。他的双眼模糊了,想冲动地跑回去,但又瞥到了那个小男孩出来了,并偎依在阿姐身边,甚至举手为阿姐擦眼泪。他的心往下一沉,再也没有勇气迈回一步。如今,自己跟阿姐已经不是一家人了。她有她的家人,要跟人家相濡以沫生活在一起。而自己就连一顿团圆饭都没机会吃,就像一个过客。将来说不定会老死不相往来呢。
他把心一狠,转身继续往远方走——
发小骑着摩托车紧紧跟着他,不失时机地劝道:“你快上来吧,天气好像要下雨了。”
杨万庆心里空荡荡的,又像没了魂,根本听不进人家的劝,如果被人家催急了,便不耐烦一挥手:“你先走吧,我一个人想静一静。”
“难道你想从这里走回城里?”
“难道不可以吗?”
发小有点不可思议:“这里距离城里有好几十里路程耶,难道你要靠脚步量回去吗?”
“几十里算个屁!我在部队搞拉练时又不是没走过。”
“可天要下雨了。”
“下就下吧。我正想冲冲凉呢。”
发小又劝道:“难道你不着急回单位吗?如果靠步行到单位就得到天黑呀。”
杨万庆心里一动,自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路,在外人眼里就像是一个丧家犬一样,如今能让自己落脚的也只有那家单位了。从今以后,那里就是自己的家。自己没有理由不向往它。
他终于迈着灌铅的腿骑上了摩托车。
发小知道他在生人家的气,一路上不停为他的姐夫开脱,嫣然跟阿姐是一个强调。
他显得很不屑:“祥子,看不出你还挺能溜须当官的。”
发小尴尬一笑:“啥当官的呀。李副社长不是想辞职吗?人家就连铁饭碗都不想端了。”
杨万庆这一路上情绪平复了许多,这时才感到好奇:“他连副社长都不想干了,还能干什么?”
“他想自己开公司。”
杨万庆不禁惊愕道:“他想当资本家?”
“看你说的?其实李副社长目光远大,而且能根据上面的政策审时度势,想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大干一场。”
杨万庆在部队时也集体学习过上面文件,当时觉得那些东西跟自己的距离很远,但现在看来,真的有人要跃跃欲试,其中包括自己的姐夫。
“祥子,看样子你挺崇拜李绍发(他姐夫的名字)的?”
发小嘿嘿一笑:“我是挺服他的,将来可能跟着他混日子呢。”
“你要当他的走狗?”
“看你说的?人家可是你的姐夫呀。我也是通过你阿姐的关系才跟人家走近的。”
杨万庆鼻孔一哼:“他对我这个妻弟都待答不理的,会待见你吗?”
发小显得很自信:“那可说不定。其实李副社长挺抬举我的。”
“哦,是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诚心对人家,人家也会待见你的。”
“你的意思是我对他没有诚心?”
发小略带埋怨:“你也是的,第一次登人家的门,也没有给人家预备点见面礼。李副社长平时喜欢来两口,你起码要带上两瓶好酒呀。”
杨万庆一抖眉头:“好呀,看样子你是孝敬过人家呗?”
“没办法,人家起码是一个公社干部,说不定哪天有求到人家的时候。”
杨万庆不再说话,心里却暗骂一句:“这个敷衍趋势的家伙!”
他从今以后,他开始专心致志的工作,并以单位为家,很快博得领导和同事们的认可。他在工作几年后,终于谈恋爱了,女方是他单位的同事,芳名叫程学美,而且是一位科级领导。那他获取一套住房也自然是水到渠成了。
他平时很少跟阿姐一家走动,偶尔去看望阿姐,也是趁姐夫在外面忙事的时候。他的姐夫也把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开了一家公司,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乡镇企业家。他的发小也成为人家公司的骨干。有时候关于姐夫的情况,都是发小向他透露的。
杨万庆对姐夫的成功既不羡慕也不眼红,一年到头也很难见上一面。姐夫在他结婚的时候,才勉强抽空过去应酬一下,但也没有喝他的喜酒,找个借口草草离开了婚礼现场。就这样,他跟姐夫几年的相处,连在一起吃个饭的机会都没有。
阿姐对他能成家自然欢喜的不得了,带着已经长大的君宝陪同了一天,只不过并没有拿出多少贺礼。
杨万庆去过几次阿姐家,早就看出来阿姐在李家的地位很低,就像一个廉价的保姆一样。他虽然心疼,但阿姐心甘情愿那样,也只好忍心吞声。
又过了几年,妻子为他生个儿子,这让阿姐高兴坏了,因为杨家有后了。
杨万庆却相对平静,一看阿姐如此喜欢小侄子,在送她出来时,不由问道:“姐,既然你这么喜欢孩子,为啥不自己生一个呢?”
阿姐苦笑摇摇头:“我不想要,有君宝就足够了。”
他显得很不解:“那个孩子毕竟不是你亲生的呀。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阿姐眼圈有些泛红:“君宝从小失去亲阿妈,很少得到关爱,实在是苦命。他现在特别依赖我。假如我要生孩子的话,势必会分散对他的爱。为了他的感受,我宁愿把他当做唯一的儿子。”
杨万庆简直无语了,阿姐做人家的后妈都做到了这个程度。他没有理由对阿姐说三道四的。当然,阿姐当时已经三十好几了,再生孩子其实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也不会勉强阿姐为他生一个亲外甥。
不过,他对于这个非亲生的外甥一直不冷不热,因为对他阿爸的不满,总觉得就是这个孩子把阿姐毁了阿姐的幸福。即便阿姐非常疼爱这个儿子,他也做不到爱屋及乌。
时间又过了几年,杨万庆已经三十好几了,而他的阿姐已经四十多了,早已经褪去了曾经的青春容颜。那位姐夫对她愈发不关注了,经常把她晾在家里,自己在外面彻夜不归。
阿姐对丈夫几乎无话可说,却把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当做了精神寄托。当儿子参加高考时,她就守在考场外,让儿子一出考场就能得到她的关心。
君宝在她的呵护下,很是争气,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这样,阿姐不得不跟暂时他分开,上演一场亲情离别的伤情一幕。
阿姐就像当年送弟弟参军时一样,一直哭着,翻来覆去叮嘱这些年从未离开身边的儿子。
君宝深知后妈这些年拉扯他不容易,动情地对哭红眼睛的她表示:“阿妈,你别难过。君宝等学成归来,一定要好好孝敬您,让您享福。”
杨万庆也参加了这个场面,自然想起了当初的情景,不禁潸然泪下。
送走了君宝,他感觉阿姐身子骨很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由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阿姐连连摇头:“不,我挺好的。”
“可你的气色这么差,走路都踉踉跄跄的。你如果真的不舒服,就让我姐夫带你去看医生。”
不等阿姐表态,他又做了补充:“我陪你去医院也行。”
阿姐果断摇摇头:“不,我是因为君宝要出远门了,心里有些放不开,这些天一直都没有睡好,回家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他对阿姐如此在意人家的孩子顿生醋意,同时为阿姐将来的处境产生一丝隐忧,只能送阿姐回家。
他担心阿姐因为儿子离开身边而忧郁,本想好好陪她在家多聊一会,不料阿姐一到家,就立即讲道:“你工作忙,赶紧回单位上班吧。”
他不由一怔,赶紧解释:“我已经向单位请了一天假,回去太早也没有用,咱们姐俩就多聊会吧。”
他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想陪阿姐解解闷。毕竟,自从他复员回来这些年,很少能陪阿姐聊聊家常。如今自己的生活挺稳定,阿姐的儿子又在外读大学了,现在终于有机会姐俩好好聚一聚了。
不料,阿姐却表示:“你既然请一天假,就好好陪陪自己的家人吧。”
杨万庆一怔:“姐,你就是我的家人呀。”
阿姐黯然摇头:“我们早就不是了。我自有我的家人,而你的家人是学美和晓宇(杨万庆的独生儿子)呀。你一定要抽时间多陪陪她们娘俩。
杨万庆鼻子一酸:“姐,我今天只想多陪陪你。咱们姐俩好久没好好谈心了。”
阿姐淡然一笑:“咱们姐俩都老大不小了,彼此都心心相映,还有什么好谈的呢?学美娘俩才需要你去多关心。再说了,你姐夫就快回来了。你看他又不顺眼,还是躲着点吧。”
杨万庆一看阿姐找理由撵自己走,心里很是不快,只好起身往外走——
阿姐拖着一副非常疲惫的身子送他出门,但在门外却讲出一句近乎绝情的话——“如果今后没啥事,你少往这里跑,从城里过来一趟挺不容易的。”
杨万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阿姐应该说的话吗?
他惊愕的眼神直愣愣盯着阿姐。
阿姐不得不再次做出解释:“你现在是杨家的一家之主,要把所有的心思都要用在学美和孩子身上。至于我嘛,你就不用惦记了。我也专心照顾这个家。”
杨万庆实在难以理解,觉得阿姐随着年龄增长,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几乎不可理喻。
“那好吧,请你多保重自己!”
他撂下这句话,就开车离开了。
这辆车是他特意从朋友那里借来的,就是为了送外甥。而他的姐夫因为生意场上应酬多,没有去送亲生儿子。
他干脆开车去找那位朋友喝酒去了。
在之后的两年多,他果然没有再去‘骚扰’阿姐,也没有关于阿姐任何消息。两家人只相隔几十里地,但却像从此隔绝一样。
他有时忍不住想去看望阿姐,可每次又不禁想起阿姐那番令他心冷的话,再也没有勇气成行了,只能闷闷不乐在家酗酒。
妻子见状,很是强烈不满,通过跟他激烈争吵来表达抗议。
他也是有性格的男人,对阿姐的情怀一直高于自己的老婆孩子,自然不肯服软,跟妻子闹个天翻地覆,儿子看到这个情形,便悄悄躲出去。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终于那对阿姐的那份心结慢慢淡忘,开始把心思都投放在自己的家庭。
这一天,他在下班的路上,突然被一辆摩托车挡住了去路,他定睛一看,骑摩托的人正是自己那个发小。自从发小跟了姐夫,已经很少联系他了。
他一副冷然:“祥子,你想干啥?”
发小的表情很凝重:“阿庆,我想跟你好好聊聊。”
他因为赶时间,对发小显得很不屑:“我跟你有啥好聊的?请你不要挡我的路!”
发小一副黯然:“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但这件事事关你阿姐。你就先不要回家了。”
他浑身一震:“我···我阿姐怎么了?”
发小环顾一下左右,试探问道:“咱们能找一个地方坐一坐吗?”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思忖片刻,才轻声表示:“跟我来吧。”
他把发小领到了一个冷饮摊,要了两杯汽水。
他并没有喝汽水,而是看着干渴的发小痛快喝了一口。随即冷冷地质问:“我阿姐怎么了?”
发小的表情又凝重起来:“阿庆,你多久没联系她了?”
他浑身一震,一副冷然:“你问这个干什么?”
“唉,你关心过她吗?”
他心里一动,难道阿姐想他了?
“哼,我并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辈。可她的心思都在她所谓的家人身上,对我这个‘外人’根本不屑。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发小急得连连摇头:“你呀,太不了解她的苦衷了。她是不想让你为她操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