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都愕然望着这位村主任,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自信?
阿妈却如释重负:“那好吧,就麻烦你好好劝一劝我这对脑筋不开窍的孩子了。”
儿媳妇想亲自搀扶阿妈回屋,但被阿妈制止道:“我自己能走,你还是陪明辉说会话吧。”
儿媳妇明白阿妈的用意,只好顺从她的意思,一直目送她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刘明辉冲夫妻俩一挥手:“咱们去外面说吧。”
夫妻俩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跟着他走出去。
王伟先不等对方表态,便朗声讲道:“明辉,无论您说啥,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刘明辉罕见的板起面孔:“伟先,难道您嫌阿妈死得不够快吗?”
王伟先心里一沉:“您···我···”
“唉,您已经步入不惑之年了,咋还这样意气用事?”
刘秀娟赶紧帮丈夫解释:“我俩正因为年龄都不小了,才想担负属于自己的责任呀。”
“可您们的责任是去蔚山岛上为国家站岗放哨,而不是埋没在家里。”
“我们在家里尽孝算是埋没吗?”
“您们去岛上为国尽忠也等于为家尽孝呀。所谓的家国天下,就是国家和各自的小家都是一盘棋。再无忠孝难两全之说了。”
夫妻俩都愣住了,好久没蹦出一句话。
刘明辉趁机讲道:“对于您们的阿妈来说,您们为国家尽忠,就等于为她尽孝呀。您们摊上这样一位明事理的阿妈,就没有理由做不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为您们感到骄傲呀。”
王伟先仰头悲笑:“明辉呀,您不愧是当年村里的秀才,真是能说呀。如果这件事搁在您的头上,您也会这样想吗?”
刘明辉眼圈一湿:“我远没有您的命好,阿妈在我不到十二岁的时候就病逝了,也算是年少丧母呀。唉,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阿妈惦记呀。可您们却有。在这一点上,我不羡慕您们都不行。”
刘秀娟一展眉头:“您真的想把我们的阿妈当做您的阿妈对待?”
“是的,不管您们是否相信,我都已经这样做了。除了内心的感受,还有深层次的因素。”
“啥因素?”
“您们是党员吗?”
“当然是!”
“我也是。”
“那还用说吗?您是一名干部。”
“伟先,秀娟,虽然我们并不在一个党组织之内,但也属于一个大集体。作为同志,我不该为您们分忧解难吗?就算您们是普通的人民群众,我作为党的干部也应该亲力亲为去做点事情吧?”
王伟先露出一丝的感激:“我很感谢您为阿妈所做的一切。”
刘明辉淡然一笑:“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您的一声感谢。”
“我明白。”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咱们谈一点更重要的东西吧。”
夫妻俩同时眼前一亮:“啥重要东西?我们洗耳恭听!”
“当然是关于您们和您们的阿妈目前的定位了。”
“好吧,依您说该咋办?”
刘明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到了他们已故阿爸身上:“当年阿叔病逝,我也是经历者之一。”
王伟先的表情一沉:“难道您想让我阿妈再步我阿爸的后尘?”
刘明辉显得很沉着:“我估计不会像您想象的那样糟糕吧?阿婶毕竟不是急症,如果真快到了不行那一天,起码能撑住一口气等您回来见最后一面。”
刘秀娟连忙插嘴:“当初阿爸的情况也是这样设想的,可结果···”
“唉,那是出现意外情况。假如当年不是碰巧遇到那场台风,您们的阿爸也许会含笑九泉的。”
王伟先一皱眉头:“含笑九泉?您可真会用词!”
“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他老人家在弥留之际等到您,他也许会自豪地对您讲,我虽然病入膏肓,但并没有影响儿子和媳妇的守岛的壮丽事业。我一直担心自己的病会拖累别人,于是争取克服一切。现在我终于做到了,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这个世界了。”
刘明辉的话令夫妻俩触景生情,都忍不住抽泣起来。
刘明辉亦有些动情:“这些话并不是我的想象,而是他老人家向我透露过的,虽然不是原话,但大体就是这个意思。如今,阿婶也病入膏肓了,如果让她老人家也做到像阿叔一样没有拖累您们的事业,并且在弥留之际等您们回来送终。这才是她心里最渴望达到的效果呀!”
夫妻俩听了这些话,心里不禁百感交集,再次失声痛哭。
刘明辉拍了拍王伟先的肩膀:“请您好好寻思一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
刘秀娟揉了揉红肿的眼圈:“可阿妈跟阿爸的情况不一样···身边真的没啥亲人了···”
“谁说她没有亲人?先不说您们家的那些亲戚,就连整个村里人都是她的亲人。在这段时间,村里人都争着照顾她。”
王伟先一声哀叹:“可我就是不甘心!难道就让阿妈她老人家慢慢等死吗?”
刘明辉坦然表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有生老病死的那一天,如果在家人的围绕下,躺在高级病房里去死,未必就是最理想的生命结束方式。”
刘秀娟有些好奇道:“您说咋算理想的生命结束方式?”
“如果让弥留者带着一丝欣慰,正如我描绘阿叔想要达到的方式,那才算走得其所和不悔。阿婶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如果让她觉得拖累了您们,恐怕比揪心还难受。如果让她带着牵挂守候生命的最后时光,反倒会增加她的求生意识,并让她创造一个属于她自己的生命奇迹。这就是我所说的让老人产生牵挂也是一种孝心。”
刘秀娟脸色有些苍白:“刘主任,您觉得这些话符合逻辑吗?”
“您觉得我是在信口雌黄吗?”
刘秀娟并没有作答,算是一种默认。
刘明辉的态度很坦然:“您们愿意听我的解释吗?”
夫妻俩虽然心乱如麻,但也清楚眼前的这位村官对他们一家简直是用心良苦,只有不耐其烦听下去。
刘明辉趁机质疑:“您们夫妻一直在守岛,难道真是一点危险都没有吗?”
夫妻俩同时心里一震,虽然从来对家里报喜不报忧,但他俩守岛十多年,经历了不止一次两次的险情,甚至是生命危险。
刘明辉一看夫妻俩沉默不语,便压低声音:“我想您们俩肯定经历过了。作为最关心您们的阿爸阿妈,难道考虑不到吗?他们嘴上不讲,也许时时刻刻都在为您们祈祷呀!”
夫妻俩又控制不住了,再次埋头抽泣。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夫妻俩肯定会抱作一团的。以往他们伤情的时刻,都会在别无他人的孤岛上,为所欲为的发泄。
刘明辉的话还在继续——
“也许您们觉得让阿叔阿婶整天为您们提心吊胆是对他们的不公平。但事实并非如此。正是他们日日夜夜的魂牵梦绕的牵挂,才让他们无法踏实地离开,却潜移默化地激发了他们生命活力。他们要做的就是争取多活一天,就多为您们祈福一天。在我的印象里,阿叔就是这样的情况。否则,他的生命在很早病危的情况下,却苦苦支撑了那么久。如今,阿婶在被检查患了绝症情况下,也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您们,而不让自己倒下。她···这是在用一种顽强的生命诠释对您们的深沉母爱。难道您们不该成全她的这种心愿吗??”
夫妻俩一阵沉寂,就连抽泣声都戛然而止了。
王伟先沉寂了片刻,趁儿子还没回来之前,终于道出自己的苦衷:“明辉,您考虑过我们夫妻的感受吗?如果不知道真相倒罢了,可既然清楚阿妈是咋回事了,还能心安理得守岛吗?”
刘明辉思忖道:“当初所有的家人把阿叔的情况对您隐瞒,还不是担心您守岛的决心有波动吗?可您们既然知道了现在阿婶的真实情况,要想心安理得确实很难办到。不过,这并不是您们以后惶惶不可终日的理由,应该设身处地想一想阿婶的心思。”
“我阿妈她?”
“阿婶把自己这辈子都奉献给了您们这个家,对她来说,所有的家人都能拥有各自的精彩生活,都能体现各自的价值,而不是围绕着她转,她就可以含笑面对死亡了。所以说,您们要以阿婶的意志为转移。去一个能展现自己价值的平台,让各自的价值闪光。并且,让她老人家对您们所有人深深牵挂着,其中包括您们的一对儿女。毕竟,在老一辈人的眼里,只有飞出去才算有出息。”
夫妻俩此时不得不承认刘明辉的话有深刻的道理。可是,他们还能做到这一点吗?
刘明辉担心小志国突然回来,不时用眼神瞄一瞄门外,并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按照阿婶的意愿去做,对您们是很难的。但是,您们必须克服一切的心理障碍。无论承受多大的压力都必须要挺住,要承受,要坚强地活着。因为您们不是单单为自己而活,还有您们的孩子,更重要的是老阿妈对您们无限的期待!”
夫妻俩心头一震,浑身的热血不禁沸腾起来。彼此相望,都想做一番表态,但在这个时候,小志国从外面走进来了,冲刘明辉一撇嘴:“对不起,我没有完成任务。”
刘明辉把该讲的话都讲完了,感觉全身一阵轻松,此时面对满脸沮丧的小志国,故意笑吟吟笑问道:“为啥没有完成任务呀?”
“唉,甭提了,我跑遍了村里这三家超市,都没有买到您要的香烟。”
“哈哈,没关系,只要你尽力就行。辛苦你了。”
夫妻俩四目相对,彼此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夫妻俩又睡不着觉了,干脆坐起来,一起思量刘明辉的一番道理。
丈夫最后打破沉寂:“秀娟,你说该咋办?”
妻子的内心亦是相对矛盾,不得不再把‘球’踢回去:“你是一家之主,我听你的。”
丈夫不得不再沉思一下,才建议道:“要不,咱俩留一个,另一个去守岛?”
“你的意思是你去守岛,我留下来尽孝?”
“只能如此,你一个女人家是不能单独留在岛上的,那只能辛苦你代替我伺候阿妈了。”
刘秀娟心里一沉,思想挣扎了很久,才黯然道:“就算我同意这样做,阿妈也未必答应。”
“为啥?”
“她老人家清楚在岛上是啥滋味,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咋行?只有我陪着你,她才能减轻一丝牵挂。”
“唉,她病成这样,不是更孤苦伶仃吗?”
妻子鼻子一酸:“阿妈宁愿自己忍受···也不希望她的孩子忍受···难道你做儿子的···不了解阿妈的一片苦心···”
丈夫的心里也瞬间翻江倒海:“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
“这···也许是最好的告慰阿妈的方式···”
丈夫的内心挣扎了很久,终于做出痛苦的决定:“我明天就去市里时顺便找杨局长!”
妻子还有些懵:“你找他是啥意思?”
“向他申请我们重新回蔚山岛!”
妻子的内心百感交集,一头扎在丈夫的怀里抽泣。此刻,夫妻俩休戚与共,心里都在流血。
第二天一早,王伟先等不到吃早饭,就要匆匆进城了。他昨天就借了刘明辉的摩托车,本来是送儿子回学校上学,顺便再去海洋局见杨局长。
刘秀娟也早起来了,尽管昨晚又没有睡好,但也强打精神送父子出门。当着儿子的面,她不好再提到丈夫申请的事儿,而是对儿子做了一番叮嘱。她作为阿妈,也不会经常见到儿子。所以,当儿子搭乘摩托车离开时,她在背后忍不住流下来伤心的泪水。这也许是天下做母亲的普遍心理写照。
就当刘秀娟望着丈夫和儿子消失的背影,刚刚转过身时,发现阿妈正站在她的身后,不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送行的行列中。她凄切呼唤一声“阿妈”便动情地扑到阿妈的怀里。
王伟先经过一个小时的骑行,终于到达了儿子的学校。此刻,学校才刚刚开门。他像妻子一样,例行叮嘱儿子一番。
小志国没进校门之前,不由问道:“阿爸,您和阿妈还能在家呆一段时间吗?”
王伟先心里一沉,果断摇摇头:“不,我们很快就回岛上去了。”
小志国有些不舍:“难道不能多呆些日子吗?”
“恐怕不行。”
“要不让阿妈多呆几天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一个人回去?”
“是呀,那个小岛没啥值钱东西,又搬不走,犯得着您们两个人守在那吗?”
王伟先心里暗自苦笑,只能对儿子解释:“我和你的阿妈同时拿国家的工资,去一个人算咋回事呀?咱们不能吃国家的空饷吧?”
小志国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只好无奈点点头。
王伟先的单手拍了一下儿子背负的包囊:“你快进去吧,已经耽误了两天,别迟到了。”
小志国向校门走了几步,再回头冲目送自己的阿爸挥挥手:“阿爸再见!”
王伟先望着儿子消失在校门的背影,双眼不由模糊了,虽然他并没有见证儿子的成长,这些年来甚至就像过客一样,但父子的感情并没有被淡漠。这是令他唯一欣慰的地方。
他这时深吸一口气,振作一下精神,驾驶着摩托车,一骑绝尘般地奔向了江口市海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