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六年秋七月已亥(初六)。
刘将闾乘着马车,再一次从宏伟的渭桥上俯瞰桥下的潺潺渭河。
他的心里情绪非常复杂。
“大王,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抵达未央宫了……”刘将闾的贴身宦官小声的告诉他这个事实。
这让他既忐忑不安,又充满了期盼。
“阿福,你先下去休息吧……”刘将闾挥挥手说道:“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不敢……”那宦官磕头道:“这都是奴才该做的……”
刘将闾却是摇摇头,道:“寡人本以为,这一辈子,什么样的风浪都已经见识过了……但……今日,寡人才知,何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哪!”
话语之中,说不出来的唏嘘与感慨。
在内心之中,刘将闾甚至都要怀疑世界了。
他现在,已经是众叛亲离,妻离子散。
在他风光时,他妻妾成群,子嗣十几人。
王宫的金库里堆满了黄金和铜钱,内库的仓库里,满满的都是粮食。
论起富裕,整个世界,都没有人比他更富。
当长安的皇帝,连个阁楼都舍不得修,未央宫的宫门连续十年没有修葺的时候,他在临淄大兴土木,挥金如土。
南越的象牙、珍珠、安东的虎皮熊皮龙延香、西南夷的僰奴、远方的域外之国的金发碧眼的歌姬,所有可以找到的稀罕事物和宝物,在他的王宫里应有尽有。
他的王子们出行,前呼后拥,甚至曾经有人出行,奢侈到用丝绸铺路,吃饭用的碗是黄金,筷子是象牙,刀叉是银制的。
至于他本人和他的宠妃们所用的物品,那就更是奢侈到让人无法形容的地步。
轻如薄翼,完全感觉不到重量的精美帛衣,一件就要百万钱!
但仅仅因为自己的宠妃和美人们喜欢,他一口气就跟少府买了十几件。
用金缕为丝,通体鎏金,连扶手都是用的黄金装饰,一辆就需要两千金的黄金撵车,他买了三架,一架自用,一架给妻妾使用,还有一架做备用。
那时,他志得意满,飞扬跋扈,自以为自己的位置稳如泰山。
而工商业兴盛和海洋贸易的发达,也让齐国的国库,似乎到了一个永远都花不完的地步。
但……
万事万物,盛极而衰。
阴阳轮回,天道从来报应不爽。
一封本以为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正常上书,替人说话的奏疏,让他和他的王国,掉入了十八层地狱。
上书不过十日,来自长安的使者,就宣读了天子的诏命。
他这个齐王被废黜了。
王国的一切,从此与他无关。
更重要的是……
他的大臣宾客,那些过去围绕在他身旁的豪侠、名士,一下子,全部跳反了。
这些曾经吃他的喝他的玩他的人,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甚至,他还有妻妾和儿子也站出来检举他,揭发他。
以至于当他离开临淄,竟然只有三五个忠心的奴仆、家臣跟随。
这真是让刘将闾唏嘘不已,也感慨万分。
现在,他回过头来想想,其实自己也算是活该了。
他过去这几年太得意了。
特别是齐鲁四王事件后,他自诩自己是当今的宠臣,越发的肆无忌惮。
对下面的人,也是没有什么好脸色。
当时,他以为,只要天子恩宠还在,自己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万一天子不信任或者说猜忌了,那又该如何的问题。
万幸的是,刘将闾知道,自己还有最后的机会。
“寡人这些年来,每年都给儒家各派几千万的钱……”刘将闾在心里盘算着:“如今寡人遇难,他们岂敢不救?”
嗯,他们要是敢不救自己,不帮自己说话。
那么,以后谁还敢拿着真金白银资助他们?
没有了钱,儒家就是没毛的鸭子,注定蹦跶不了多久!
而除了儒家,刘将闾还资助过齐黄老、齐法家的‘教育事业’。
虽然资助金额远远不及儒家,但一年也有几百万钱。
拿了钱,当然就得帮他办事!
想到这里,刘将闾的内心就安定了一些。
“寡人派去联络太学诸位名宿的使者回来了没有?”刘将闾掀开车帘,问着护送或者说监视他的官员。
这一路上走来,刘将闾也摸清楚了未央宫的那位的态度——他似乎并不禁止自己的自由,就跟他在诏书里说的一样——虽然‘废勿王’,但‘皇叔长者’,所以‘有司不得阻碍及有所轻慢’还是要跟过去一样‘以宗室王礼相待’。
既然是这样,那他其实依然拥有自由活动、写信甚至是与他人联系的权力。
“大王,已经回来了……”那官员笑了一声,拱手答道。
天子要怎么处置齐王?
现在没有人知道。
而淮南厉王的例子摆在那里,更是让人不敢轻慢半分——万一,要是齐王受了委屈想不开,那自己的全家老少恐怕就要冤死了。
“劳烦贵官将之叫到寡人车上……”看着这官员的态度,刘将闾吃了一颗定心丸,在现在,这些官员依旧恭敬,这就说明,天子并没有一定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想法。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哪怕天子不管,也还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
刘将闾就不信了,自己没有复王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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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奴婢去联络了儒家的各位老大人以及法家、黄老的宿老……”
“但,除了胡子和董子接见了奴婢外,其他各位都推脱不肯相见……”
“便是胡子和董子,听说了奴婢的请求后,也连连摇头,说‘此吾等所不能之事……’”
使者跪在刘将闾前,禀报着自己的见闻。
刘将闾听了,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淋到脚。
胸膛里更是燃烧着怒火。
“拿了寡人的钱,居然不肯帮寡人办事!”刘将闾咬牙切齿的骂道:“简直无耻!寡人要对天子弹劾他们!”
在刘将闾眼里,他跟这些学派之间的金钱往来,其实就是一桩生意。
他拿钱‘资助教育’,而各学派在舆论上网开一面,替他遮掩和粉饰。
在刘将闾眼里,这些学派,大抵就跟临淄城里的游侠们一般。
他就是临淄城里的大商贾,各个学派就是临淄的游侠。
他拿钱养这些人,就是让他们闭嘴和做事的。
但现在,这些家伙居然推脱?
简直就是没有信义!
在民间,若有游侠拿了商人的钱,遇到事情却不能帮商人摆平。
那这个游侠就要自杀谢罪!
若这个游侠不愿意去死,那其他游侠就会帮助他‘下定决心’。
因为这是游戏规则。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你若拿了钱,办不成事情,还不肯去死,那就是在砸所有人的饭碗。
所以,在临淄市井,游侠们会誓死保卫自己的地盘,遇到其他游侠或者外来的过江龙,哪怕打不过,也会战斗至死。
但,现在,诸子百家各个学派,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刘将闾——他们这些读书人,连游侠都不如。
游侠还讲信义,而这些人,却是将信义当成了擦屁股的纸。
而他却无可奈何,只能干看着。
“大王息怒……”那使者拜道:“虽然儒法各派背信弃义,但,奴婢听说,他们似乎也是迫不得已……”
“什么迫不得已?”刘将闾都要气死了。
他每年两千万以上的五铢钱资助这些学派,但临到头,这些家伙却告诉他——对不起!
就是养条狗,恐怕也比这些家伙强!
“奴婢听备盗贼都尉刀公说……长安的列侯外戚都非常恼怒,认为大王,意欲断他们的晋升之路……”那使者战战兢兢的答道:“甚至有列侯放话说:若有人敢为大王进言,则休怪他不客气……”
“嗯……”刘将闾顿时奇怪了:“寡人什么时候得罪过长安的列侯外戚啊?”
“大王……”那使者拜道:“您所上的那个请求与匈奴和亲的奏疏……在长安列侯贵戚眼里,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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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之后,刘将闾终于知道,自己的名声在长安已经臭到什么地步了。
从灞桥进入长安城的核心后,数不清的臭鸡蛋和烂菜叶就飞到了他的马车上。
即使地方官和保护他的军队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百姓们的热情。
“国贼!”
“蠹虫!”
“昏王!”
马车外,数千人的唾骂声,蔚然成曲。
“不过是上了一个奏疏而已……”刘将闾百思不得其解:“寡人何以声名狼藉至此?”
“大王啊……”那位刘将闾的使者叹了口气,道:“奴婢从前也不知道,但,在长安的这几日,奴婢查明白了……这关中甚至是整个北方的郡国士大夫和贵族以及百姓,都跟久旱的禾苗一般,期盼着王师驱逐匈奴,拓土北方,人人封国家建社稷……而大王彼时请和……等若是火中取粟啊……”
“怎么以前没有人跟寡人说过?”刘将闾听了目瞪口呆,他在齐国的花花世界,哪曾想过在北方的贵族地主士大夫们的想法?
“大王从前的宾客和大臣,大都是儒家之臣……”使者道:“他们如何肯跟大王说这些事情?”
“腐儒!腐儒!”刘将闾叹息着摇头:“吾悔不该不听先王言……”
当初,他的哥哥齐哀王刘章活着的时候,曾经教育过他——儒者可用不可信。
但奈何,他没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