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远对姚冲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级之前,那个时候,姚冲被称为神童,学前班的时候就学会了乘除法,上了小学之后,每次考试都是第一,每学期考试都是第一,到了三年级,参加县小学生作文竞赛获一等奖,参加县数学竞赛获一等奖……
这个年代的小学还没有英语课程,不然的话,姚远甚至怀疑姚冲一样会是英语课第一名。
在同学和家长以及老师眼里,姚冲的光环无数。
家长教育孩子会说你看人家姚冲你再看看你,我养你不如养头猪,败坏粮食的玩意儿!
这么一个人,正常来说会按照这个轨迹继续往前走,初中高中大学,哪怕上个中专大专,那也是走出农村当国家干部成为城里人的这么一个前途。
然而世事无常大肠包小肠,姚冲和姚虎一样,初中毕业之后就不再继续读书了,原因很简单——穷。
他和姚虎一样,回到家里接过爬犁。
他和姚虎一样,按照家里的安排和另一条村子的同龄女孩成婚……
收起思绪,姚远打量着车窗外的景色,才想起来问林威,他回头看坐后排的林威,“肥威,你什么情况,不在家好好待着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林威躲开姚远的目光,佯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啊,在家待着没意思,你又不让我过来吃你的席,这不,我等你办完酒席之后才过来找你。”
肯定又和家里吵架了,姚远不用问都能猜到。
姚远索性不问了,问了也问不出个什么来。林威的家庭是典型的原生家庭,父母和子女之间也许仅仅因为从地位说话的一些语气,就能把一件大好事开心事变成一场激烈的争吵。
林威会认为,父母之所以总是把他当小孩看待,是因为他没出息,可是,当他已经成为手握百亿资产的财务大总管、华夏首富之后,沮丧地发现情况并没有改变。
这是情商成长远低于事业成长速度的必然结果。
而真实情况远比旁人所想象的复杂,也许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姚远示意余铁力左转,驶入了姚家上村。
姚家村、姚家上村、姚家下村、新姚村……带有姚字的都是从姚家村迁居出来的,姚家村也被当地人称为老村、大村。
姚远没来过姚冲家,一路问过去,总算在村尾找到了那座黄泥加稻草垒起来的三间房。
帕杰罗停在门前自然引来了左邻右舍的注意,消息很快传出去,大人小孩都纷纷来看热闹。村子里除了计生办的人开的212吉普和卡车,从来没有来过这么霸气的越野车,新鲜得很。
姚冲正蹲在那里用大铡刀切猪草,一个已经显怀了的妇女则坐在一堆番薯前面,把蛀虫或者太小的番薯挑出来扔到簸箕里,这些卖不上价钱也不好吃的次品,会用大锅煮熟搅烂,然后混着猪草喂猪。
就在三间房一侧,半开放式的猪圈里有三头百来斤的猪在酣然大睡。
听到动静,姚冲扭头看出来,诧异地看着一辆浑身散发着“我很贵”气息的越野车停下,然后看到几个人下车。
他正奇怪的时候,其中一个身材均称、穿运动服的年轻人笑着冲他打招呼,“姚冲?是你吗?我是姚远啊,我是阿远啊!”
姚冲一愣,缓缓地站起来,盯着姚远看,终于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胆子很小的伙伴,他指着姚远,目光不由的看向帕杰罗,然后转回来落在姚远脸上,“你,你是阿远?大村的阿远?”
“是我。”
姚远大步走过来,仔细地打量着姚冲,又看了看他的家,最后目光落在脸色有些苍白的那位显怀的妇女脸上,心情越来越沉重。
见面之前,姚远无法想象这么一对二十岁的年轻夫妇,竟是一副四十岁的容貌,生活的压力以及所有的困顿,都能够从他们的脸上看到。
壮实的四肢塌陷的眼眶,姚冲的状态比姚虎的还要差一些。
姚远走向显怀妇女伸出手,“你是梁晓慧吧,我是姚远,大村的,姚冲的小学同学。”
显怀妇女连忙起身,双手在衣摆上使劲地擦了几下,战战兢兢地握着姚远的手不知所措,“你,你好。”
“嫂子你好。”姚远点了点头转身回到姚冲跟前,“老同学,别愣了,动手做饭招待我一顿吧,我带了酒。”
姚冲猛地回过神来,快步从屋里搬出饭桌和凳子,然后拿出暖水瓶,拿了几个碗,倒了水,“阿远,你和你的朋友先坐一下,我马上做饭。”
梁晓慧说,“你和同学说话吧,我做饭。”
姚冲想了想,抬脚往外走,一边说,“阿远你们先坐,我去买点菜回来,很快就回。”
“你怎么去?”姚远问。
姚冲指了指邻居家,“借个自行车去,半个小时就能回。”
姚远拦住他,指了指提着东西走过来的余铁力,“我都带了,生的熟的都有,让小慧休息,你亲自下厨给我做顿饭,好吧?”
“我打下手。”余铁力笑着说。
众人呵呵笑。
但依然拗不过梁晓慧,她连忙接过东西进了厨房就忙活起来,余铁力进去硬要帮忙。
姚冲招呼大家坐下,姚远指了指林威和姜勇,介绍道,“阿威,勇哥,在厨房里帮忙的铁力哥,都是我同事。”
“阿远,铁力大哥是司机,让他在厨房里帮忙算什么事,真不合适。”姚冲抓耳挠腮地说,就要去拉出来。
这个年代,司机的社会地位是非常高的,人家月入过千的时候,国企职工政府干部月工资也不过二三百块钱,要是在单位给领导开车的那更牛逼了,比二把手都威风。
姚冲的反应是情理之中的。
姚远拉住他,笑道,“能跟我到你家做客的都不是外人,况且铁力哥做菜是真有一套的,一会儿你尝了就知道了。”
关于姚远的情况,姚虎并没有告诉姚冲多少,只是说了姚远捐资助学修新校区、给村里修路修厕所修宗祠等等事情。
“你还记得不记得,三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有一回我们几个从班主任种的番薯地里挖了十几个番薯,然后在学校厕所后面那边砌了个瓮,结果十几个番薯有一半都给烤焦了,当天晚上全都拉肚子。”姚远忍俊不禁地说起了往事。
姚冲笑道,“记得,后来第二天我们都没去上课,班主任以为出什么事了,挨个找过来,知道了情况之后又去大队找药。”
“没错,我记得那次是我第一次缺课。”姚远说。
“对,我读了九年书,那是唯一一次缺课。”姚冲的笑容有些苦涩。
“咱们班主任陈晖超老师对咱们真的是当亲生孩子一样来看待,省吃俭用生下来的钱,全花在我们身上了。”姚远感慨着说。
沉默了一下,姚远摆摆手,笑着说,“不说这些了,对了,我考上大学后回来找过班主任,就是去年七月份,听说她调到县里去了。”
姚冲的笑容逐渐消失,神情暗淡下来,“班主任她,她,她春节过后不久就去世了,得了重病。”
犹如一记重拳重重地打在心脏上,姚远心中一痛,眼前浮起了陈晖超老师的音容笑貌,那个矮矮的“小老太婆”其实只有三十多岁,然而为了姚家小学的学生,她一边教书一边开荒种地,为了能给学生们凑学费、买文具,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小老太婆……
她不在了。
看着姚冲,姚远自惭形秽。
恩师去世了,自以为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掌握的资源都要多得多的自己,对此却浑然不觉,而不得不放弃学业回家务农的姚冲,绝大多数人眼里的失败者,从来没有忘记过恩师。
姚冲低声说,“班主任不是调到县里,而是到县里治病,但是拖的时间太长了……”
姚远擦掉眼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一次思考人生的意义。
“都过去了,阿远,班主任临走时还提起你,说你是姚家小学的骄傲,建校那么多年,考上名牌大学的就你一个。”姚冲抹了抹眼睛,挤出笑容。
姚远低声说,“我愧对老师。”
“真的,我没骗你。”姚冲说。
这时,梁晓慧端着菜出来,说,“铁力大哥炒的菜,你们先吃着,还有几个马上就好。”
“嫂子,你也坐下吃。”姚远说。
梁晓慧怎么会答应,连忙回厨房,一边摆手说,“你们吃你们吃。”
当地农村有一个让姚远很不爽的规矩,那就是有客人的情况下,女人不能上桌吃饭,要是解放前,饭桌上任何时候都没有女人的位置,女人只能在厨房垫补两口。
姚远示意林威开酒,说,“等人齐了再吃。”
“不用等她,我们吃我们的。”姚冲说。
“阿冲,你也是年轻的新一辈,是要为四化建设努力奋斗的新青年,怎么能有重男轻女这种封建思想呢?”姚远不客气地斥道,“你老婆怀着孕呢。”
姚冲无奈,“那就等等吧,反正都是自己人,威哥,勇哥,你们别介意。”
林威连忙说,“叫我阿威就行,我和阿远也是同学,那我们就是同学。”
姚远想起什么来,“对了,你女儿呢?”
这个家明显没有孩子生活过的气息。
姚冲勉强笑了笑,说,“在外家,岳父岳母带着。”
顿了顿,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压着声音说,“二女儿跟我爹妈住,在村的另一头。”
姚远傻眼了,和姚虎一个情况啊,加上正怀着的这个,那就是三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