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流程没有问题,设备运行情况没有,这是在意料之内的。秦振军又做了两次测井,结果是一样的。
这就很妖孽了,换句话说,这样的结果是很反常的。
李光五又拿出了一份报告,言之凿凿地说,“我可以肯定,卡沙甘地块的可采储量达到40亿吨,天然气可采储量的结果还没做出来。”
姚远和秦振军便陷入了沉思。
地质勘探结果越乐观,越凸显了测井结果的反常。
这样的情况的确是前所未见的,至少秦振军半辈子的石油勘探生涯里没有遇到过。
秦振军没主意了。
指挥控制室里陷入沉闷的安静……
聚合物采油。
姚远眼前闪过这么一个词组。
需要进行二次开采的新油田……
难道卡沙甘油田是这样一个油田?
姚远竭力回忆着不多的碎片记忆,可惜记忆实在有限,他只知道卡沙甘油田的开采难度是因为恶劣的气候,至于其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让西方石油公司望而却步,仅仅会是气候问题吗?
除了政治因素,除了气候因素,也许还有其他因素,一定会有!姚远想明白了,以西方石油公司的尿性,经济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最有可能的是,开采成本让他们无利可图。
想到这里,姚远果然道,“秦叔,用聚合物驱油试一试。”
“二次采油?”秦振军猛地一愣,“这么一来开采成本就大大增加了,这对后续的开发极为不利。”
姚远沉声说道,“铁路能修起来,成本一样能够控制住,再者,咱们的二次采油成本仅为国外的五分之一甚至更低,而且我判断未来油价会上行。就这么办吧,秦叔。”
“好,那就这么干。”秦振军是相信姚远的判断的,哪怕这个判断再荒唐。
油价上行?
国际油价下挫的压力非常大。
秦振军不想那些了,马上下达了指令。古培强接到指令后同样很诧异,在作业甲板上的他忍不住抬头看上来,看到秦振军缓缓点头,确定指令是没有错误的。
钻井队迅速调整展开二次采油,聚合物一吨吨地打下去。
原以为需要等很久,没想到,打了还没几吨聚合物,井下压力迅速增大。
秦振军和姚远对视一眼,后者果断地说,“做测井。”
“好。”秦振军迅速下达指令调整。
古培强马上做测井。
结果很快出来,看到最新的测井结果,秦振军大吃一惊,姚远则含笑不语,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这个油田还真是妖孽啊。”秦振军感慨着,学了姚远的一个新词语。
“不打聚合物再测一次。”姚远说。
英雄所见略同,秦振军也是这么想的,马上下达了新的指令。
测井结果显示这是一口日产三万吨的油井,和世界第二大油井相差无几,这个结果是令人吃惊的,是令人耐人寻味的。
不打聚合物是废井,打了一点聚合物就变成了超高产井,数据完全对不上,不是妖孽是什么。
打聚合物测一次,不打聚合物再测一次,两组数据一对比,谁是李逵谁是李鬼就一目了然了。
结果很快出来,再一次让秦振军大吃一惊,也让姚远变了脸色,他拿着报告,眉头紧皱,“日产五万吨?开玩笑呢?”
秦振军哭笑不得,根本不相信,他说道,“数据完全对不上,再测几次吧。”
“嗯,多测几次,相互对比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姚远说。
秦振军撸起了袖子,直觉遇到了从业生涯中最古怪的一个技术难题。
他马上设计出一套测井方案,打聚合物和不打聚合物,制定测井的流程,确保每一个环节不会出问题。
姚远抱着胳膊耐心地等待着。
测井结果陆续出来,秦振军亲自动手进行对比,一组一组地对比,握着铅笔在图纸上迅速计算着。
姚远注意到秦振军用的是速算算术,算术非常快,让他大开眼界。越来越少的大学生掌握这种技能了,在秦振军那个年代,笔算能力非常重要,笔算速算能力非常重要。
原子弹就是科学家们用笔和算盘算出来的。
良久,秦振军停下了笔触,反复审视半刻,他最后写下了一个数据,然后把铅笔慢慢放了下去,神色凝重无比,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看上去这个事情并非好事情。
众人心里一沉,自然而然地想到,此前几次所谓的日产五万吨都是虚假的数据,是油井表现出来的一时的数据,无法反映真实产量,想到这里,皆露失望之色。
秦振军看向姚远,却是什么也没说,举步走出了指挥控制室,这一幕落在大家眼里,是总师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反思这些日子以来的勘探——为什么找不到高产井,不是有30亿吨的可采储量吗!
姚远心里微微动了动,面无表情地走出去,同样什么也没说,这一幕更是让大家心情沉重。
大老板亲自扛起了那么大的压力给足了大家时间进行勘探进行研究,可是最后却是这么一个让大老板失望透顶到不想说话的结果,如何不叫人惭愧和自责。
顺着楼梯来到直升机起降平台,姚远看到秦振军站在保护网边上背手眺望着远方,那便是海天交际处,里海的湛蓝,天空的深邃,给人一种失去了远近概念的模糊。
姚远走到秦振军身侧立住,拿出烟递过去一根,给他点上,自己点上一根抽了一口,徐徐吐出烟雾。
秦振军却没抽,任由香烟在海风的吹拂下以比平时更快的速度燃烧着。
他缓缓开口,“92年初,油田领导问我想不想到俄罗斯秋明油田出差,组织安排,哪有不愿意这个说法。”
他苦笑着摇头,“我没想到的是这么一走,就成了东方石油的人,当时还是东方油田服务公司,原以为哪怕是挂职,顶多一年半载,结果苏建民一直在劝说我辞职下海加入东方油服。”
“我是很抗拒的,咱们华夏的私营石油企业没有生存空间,国家经济体制也不允许有私营控制的规模以上石油企业出现。我是搞技术的,不愿意离开胜利油田是因为在那里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国内最大的平台。”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苏建民告诉我,如果我加入东方油服,每年给我3000万的研究经费,3000万……91年拨到我们研究所的经费是300多万,人员开支日常开支就要花去200万,剩下的100多万就是整个研究所全年的研究经费……”
“就冲3000万研究经费,我下定了决心,当时我想,不管是什么企业,重要一年给我3000万研究经费我就有信心拿出全国领先、世界同等水平的技术成果。”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到了92年的年底,研究经费花光了之后,苏建民知道这个事情之后,居然又给我拨了2000万的研究经费,是额外拨发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确定东方油服肯定会在很短时间内迅速发展起来,可是我没料到会发展得这么快。最关键的是,我没有想到在不涉足国内石油勘探开采的情况下,东方油服在短短的四年之内发展成了现在的东方石油。”
“秋明油区萨哈油田是十五年的油田服务合约,巴库油田,色丹油田,土库曼斯坦的石油天然气资源独家合作伙伴,巴克石油输油管道,和现在的哈萨克斯坦石油天然气特许经营权。就掌握的可开采储量来说,东方石油已经跻身世界前三。”
秦振军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才抽了口烟,然后把烟头踩灭装进口袋里,因为香烟燃烧到尽头只剩下一口的位置了。
他转头看向姚远,神情很严肃,“小姚,每一次我都在想,你到底是怎么样做到精准判断。你是学机械设计的,对石油勘探的触觉却比我们这些干了半辈子的石油人都要灵敏,这不是运气就能解释的。”
姚远怕什么,不怕有人较真,以他现在的身份,部委领导跟他较真,他都可以不予回应,他的事业就是他的底气。
但是,遇到秦振军这种一根筋的技术大牛,一旦开始较真,他就不得不认真对待,因为但凡你流露出一点点的敷衍,就会让对方看到你的不真诚。
春风科学院为什么能够汇聚那么多的技术人员?
作为春风科学院副总工的秦振军,他和詹成贵是一类人,不是为了丰厚的待遇,而是因为春风科学院有一个他们想象多大就能有多大的平台。
这里面的区别有多大呢?
以胜利油田钻井研究所为例,在研究所内部,大学毕业的研究员到了研究所,先干两三年的打杂,然后有一部分可以晋升为助理研究员,成高级打杂,从这里开始,想要成为可以独立负责项目的研究员,运气好的三五年,运气不好的,十年八年。
再说经费保障问题,要申领一笔材料费,项目组做预算报部门领导,再到分管领导,别以为这就行了,还要应对财务部门的各种质询和审核。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在这样的一种风气之下,财务的审核往往会带有刁难的意味,等到这笔钱批下来,黄瓜菜都凉几次了……
这还仅仅是材料费。
科学研究里的实验是最费钱的,有些材料之昂贵超人想象,说到底就是靠钱和时间堆砌起来的。当年姚远非要三菱汽车的基础实验数据,甚至为此宁愿付出更大代价,正式因为基础实验数据并不是用钱砸就能搞出来的,还需要时间,需要长期持续的实验积累。
国内现行的研究机构不具备科研竞争力,但是华夏依然能够搞出多种世界顶尖水平的技术,其主要原因就在于举国体制和奉献精神,尤其是后者。
秦振军是这样的人,他是不为个人利益考虑的,东方石油给他发了多少钱给他什么待遇,他一概不知,也从来没有问过。
他看重的是东方石油提供了绝佳的研究环境,这对醉心科学研究的秦振军无疑才是最大的吸引。
此时,秦振军将心中藏了很久的疑问提了出来,显而易见问的是技术问题。
姚远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同样也不能回避。
当然,他不能告诉秦振军自己是重生人士,未来二十年世界大势尽在掌握,那样的话秦振军会认为他因为压力过大而患上了精神疾病。
姚远缓缓开口,道,“秦叔,当时我没有出面和您谈,是因为我还是学生,您一定不会相信一个在校大学生能够掌管这么一个公司的,请苏总出面,一来是考虑到他也是石油系统出身的,和您认识,二来是他比我更像负责人。”
“我知道,在秋明油田进行竞速勘探的时候,你对我有了初步的认同,所以我知道,您是作风扎实的人,在科学家行列,您更接地气。”
顿了顿,姚远说,“秋明油田、巴库油田,中亚石油天然气,色丹油田,等等等等,秦叔,从技术角度来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些油田的情况,也无从判断。”
“我判断的依据是局势。比如色丹油田,对我来说竞争色丹油田是最大的考验。我判断色丹油田有高储量有高产井,依靠的是您和全体技术人员拿出来的结论,你们的结论就是我的结论。”
“我知道,包销阿联酋的天然气,以此为代价拿下色丹油田,所有人都不看好,所有人都认为一定会亏本。是啊,天然气市场就那么大,无论如何也容纳不下每年两百万吨的新增了。我敢开出这个条件的依据是什么呢?”
“是对华夏市场未来前景的极度看好,咱们华夏有十亿人口,有广阔的领土空间,不管从哪方面看,未来都会成为全世界最大的单一市场,我赌的是咱们华夏未来的发展前景,东部沿海地区的经济只需要增长4%,新增的两百万吨天然气根本不算什么。”
“结果是我赌对了,去年全国的gdp增长率是11%,远远超过我的预期,而东部沿海地区是主要的经济增长地区,新增的两百万吨天然气勉强能够满足煤改气的需求。”
姚远看着秦振军,诚恳地说,“秦叔,我对国家把能源资源掌握在国企手里毫无怨言,这是国家能源安全的根本,但是同样需要国家支持我们在海外的经营活动,支持我们的开疆拓土。”
他成功地回答了秦振军的疑问,同时成功地把话题转移到了国家安全、民族大义上面来。
秦振军不由肃然起敬,在年轻的姚远身上看到的是华夏的未来,追赶英美乃至超越的未来。
他主动向姚远要了一根烟点上抽了两口,然后面朝里海,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在指挥控制室里写的数据是错的,真实的数据是没有负号的,小姚,咱们再得一口超高产井,我预感到这个消息很重要,所以没有当场写出来。”
姚远迅速回忆,当时秦振军写在结论上的数据是-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