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启一开始下意识的以为,吴潜在这个时候出现,是为了替徐天一求情的,因为他与李曾伯惺惺相惜,私交很好,经常诗词唱和,就是你写一首,我回应一首。
所以赵孟启已经做好敷衍的准备了,哪知这老头压根提都没提那笼中之‘猪’,开口便是防汛,让他有些错愕。
“防汛?什么样的准备?”
吴潜肃容道,“传令四乡,提前避水,截停运河漕船,命各城池封堵城门,隔绝水道,然后尽快打开包括各溇港在内的湖口水闸,预先宣泄太湖水!上奏朝廷,调集钱粮军队船只,准备救灾赈灾!”
赵孟启从吴潜的语气中,听出了紧迫,“吴公,您这意思是,将有水灾?”
“以老臣预计,这雨将越下越大,并且持续很长时间,最多三五日,太湖水势便将超出堤岸高度,到那时,太湖沿岸将化为泽国,说不定比去岁还要严重。”
吴潜一脸沉重,继续道,“如今,唯有借助东岸水道,提前泄水,缓和水势,或可减低其他州县的受灾,只是,这一来平江府多数农田将被淹灌,今岁将颗粒无收,而且由于泄水会带来大量泥沙,那南北走向的运河,会发生严重淤积,事后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清理才能重新使用。”
“那这不是要断了漕运么?朝廷如何会答应!?”钱小胖惊呼。
吴潜没打算遮掩,点点头,“这便是老臣这方案的难为之处,无论是朝中诸公还是官家,大抵是会坚持保运河,拒绝老臣的建议,即便是雨水真的不停,最终泛滥成灾,但毕竟从堤坝漫过来的水没有泥沙,退水后,运河可以安然无恙。”
听到这,赵孟启明白了,这吴老头是明晃晃的要拿自己当刀使啊。
以毁坏运河为代价,减轻水灾造成的损失,从整体上来说是值得的,但临安乃朝廷中枢所在,财赋供给依赖于漕运,还有官吏军民等几百万人口的粮食也要依赖漕运,这要是断了,后果不堪设想。
到底是地方百姓重要,还是朝廷京都重要,很难说得清楚,立场不同,观点也会不同,做任何一种选择,都将面对灵魂与历史的拷问。
赵孟启心里有一万头草尼马奔过,此刻的心情就类似于站在产房外的男人,妻子遇到难产,医生跑来问他保大还是保小,也好比面临老婆亲娘同时落水,先救哪个的狗血问题,只不过放大了千倍万倍。
即便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赵孟启还是感到难以抉择,“吴公,您觉得,这雨真的不会停么?”
“殿下,老臣曾两任平江知府,去岁开始也多有在环湖查访,对太湖区域的水文气候还是有所了解的,老臣认为,有八成以上,这降雨会在近期越来越多!”老头说得很肯定。
吴潜今年六十一岁,二十三岁便中了状元,堪称人中龙凤,另外他爹也是进士,还有他哥哥吴渊比他早一届中了进士,历史上将在两年后升任参知政事,所谓‘父子三进士,兄弟两丞相。’
老头踏进官场将近四十年了,为官经历丰富得很,首次担任地方主官便是平江知府,那时他不过三十五岁,而第二次任职平江知府是在十八年前,不过那时正值蒙古人突破京湖防线,攻克襄阳,所以任上以军事为重。
那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太湖水利恶化,只是没有太多精力关注,去年太湖大水后,无官一身轻的老头便趁着有时间,开始研究起太湖的水利问题来。
将大禹治水视为民族精神和象征的华夏,一直都没有放松过对水利的重视,经过数千年的发展,水利技术在此时达到了顶峰,随后的元明清时,许多技术却都退步和失传了。
华夏的官员,多少都懂得一点水利知识,更有些优秀的人在水利方面建树非凡。
吴潜在历任地方官时,便多有兴修水利之举,这两年放下政务后,便将身心都投入到钻研水利上,颇有心得。
赵孟启听老头说完,脑中灵光一闪,“吴公,您是不是去年冬天在同里镇住过?”
“你怎么知道?”吴潜狐疑道,那时他正对同里周边几个湖泊进行考察。
赵孟启解释后,他点点头随口称赞了一句,“姜家虽是武将,不过门风确实不错。”
随即赵孟启鬼使神差般问道,“若我要娶姜家女儿为正室,您觉得如何?”
“嗯?”吴潜被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弄得一愣,“那岂不是未来的皇后?……老臣看,有点悬,陈家那档子事若是被人翻出来,风波小不了……不是!现在说这干嘛?眼下事关数百万百姓的命运,殿下你上点心好吗?”
说着,老头狠狠瞪了不务正业的赵孟启一眼,也就碍于身份,不然一个大脑嘣就过去了。
吴老头是谁啊,那可是在经筵上给赵昀上过课的人物,要是放在前朝,那就是帝师。
“这不是问题过于沉重了嘛,咱就是放松一下气氛。”赵孟启讪讪。
吴老头没好气道,“事不宜迟,殿下还是尽快决断吧。”
“还能如何决断,您是专业人士,我自然是听您的了。”赵孟启耸耸肩,似乎很是随意。
“万万不可啊!”钱小胖急忙劝道,“殿下,断绝漕运的后果太严重,若是追究起责任来,您的储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钱隆这倒不是危言耸听,其实不管赵孟启在这事上做哪种选择,都会落下被人诘难攻击的口实,进而质疑他的执政能力。
对于赵孟启来说,什么都不做,抽身事外才是最有利的,但他并不是那种明哲保身的性格,也不可能预见将有无数人遭灾而无动于衷。
“明知水患将来,只被动去接受,那岂不成了懦夫行为?”
“可是……”钱隆急得涨红了圆脸。
赵孟启挥挥手,“没什么可是,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谓事在人为,漕运断绝也并不是没有弥补的法子,只要用心,令众志成城,咱们一定能将战胜天灾,把损失降到最低,来人,去把高知县唤来,在派人去将刘知府也找来!”
“以孤的名义,传令镇江府,截停所有未进入运河的漕船,让能走长江的船继续沿江直下,在长江口等待海船接应,再命令沿江各地,征集江船,到镇江转运漕粮。已经进入运河的漕船,在靠近吴县的安全地段停靠,卸放好货物,空船待命!”
“再,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禀明事态,孤要全面处置权,以及调动军队之权,并调集海船到长江口转运漕粮,还有征集更多船只前来救灾!”
“另,稍后我亲书一封,急送福建谢相处,请他设法运粮北上,填补临安漕粮空缺。”
“还有,帮我唤姜娘子过来,我需要动员全部奉化军。”
吴潜看着赵孟启果断下令,眼睛不由露出欣慰,庆幸大宋终于要迎来一位敢为之主。
说起来,虽然是吴潜的上书,让赵孟启成为了皇子,但在之前,吴潜对这个皇位继承人其实是不满意的,原因大家都知道。
甚至于,在历史上的几年后,吴潜重新登上相位,彼时赵昀打算正式立赵孟启为太子,但吴潜强烈反对,引起了赵官家的不满,让贾似道和台谏抓住机会攻击,被贬谪到循州,最终惨遭毒杀。
但眼下吴潜对赵孟启还是很满意的,目前表现得有勇有谋,不盲从,也不蛮干,考虑事情也算全面,虽然具体行事方面还有遗漏和生疏之处,但不打紧,为君上者,只要把握好大方向就行,其他自然有臣下为其查缺补漏,完善施政。
“吴公,这地方上的政令,还是要通过刘知府和高知县来,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注意及补充的,请您老指点。”
随后,在等待的同时,一老一少开始商议起具体措施来,当然,更多的是吴潜在说,赵孟启仔细听从,并用心记下。
……
震泽镇,刘家。
一间密室中,刘正意正与一身便服的刘修礼谈话。
“父亲,大兄既然传话说燕王并未对咱家起疑,那现在是不是该把方堂处理掉,以免后患?”
刘正意半眯着眼,悠悠道,“咱家目前最大的漏洞,就在这方堂身上了,别的地方,即便有问题,也容易遮掩过去,这事宜早不宜迟,你先去把方堂解决,然后把那帮水寇吃了,抹平手尾,这一关咱们就算过去了。”
“行,儿子这就去,养了这帮水寇这么久,就这样毁了,倒是挺可惜的,怎么说也是好几千人马……”
刘修礼说着,便往外走,刚打开门,就看见刘修仁带着自己儿子正向这走来,“大兄,您回来了?县里的事还顺利么?”
刘修仁脸色并不好,径直往密室里走,“老三,你要出去?”
等刘维祯也进了密室,刘修礼把门一关,笑着回道,“我正要去把方堂那厮处理掉。”
“这事先不急,恐怕咱们还用得着他。”
随即,刘修仁把县中发生的事,解释了一遍。
听完后,刘正意和刘修礼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修仁,你是说,孙德良那鸟厮向燕王告密了?”
“爹,儿子觉得可能性很大,他当时绝望之下,正看了我一眼,才喊出有机密禀报,那燕王连百万钱财都不在意,那得什么样的机密才值得打动?咱家行事总不可能完全保密,特别是海贸与并田,乡里人多少会知道一些……”
刘修礼焦急道,“这如何是好!?从燕王处置案子上来看,他可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知道了咱家有不法之事,那一定会深查的!”
说着,他想到被查的后果,不禁眼中凶光一露,咬牙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他身边没多少护卫,让方堂带着水寇,攻进县城,把他给做了!”
“老三,先不急,毕竟孙德良告密还只是猜测,咱们最好还是先确定再说。”筚趣阁
刘修礼腾的站了起来,“那我去派人把姓孙的抓来!”
“急什么!?老三你这性子怎么变得急躁起来了?以往你可是一向谋定而后动的?”刘修仁埋怨道。
刘修礼一愣,讪讪道,“嗐,在军中待久了,愈发习惯直接了事。”
“那孙家在县里,你这么一去,还不闹得鸡飞狗跳?明日我亲自去试探一番,想来他应该没胆子隐瞒。”刘修仁又想了一下,“但咱们得先做好准备,老三,你让水寇那边,弄点事由出来,然后以剿匪的名义把湖州禁军调出来……”
“好的,我明白了。”刘修礼点头。
这时,敲门声响起。
“何事!?”刘正意大声喝问。
门外传来心腹仆从的声音,“县上来人,说是燕王请大官人议事。”
“这都天黑了,议什么事?大兄,该不会是燕王要对咱家动手了吧?”刘修礼惊呼。
刘修仁狠瞪了他一眼,冲着门外问,“可有说什么事么?”
“来人说是防汛,对了,还说崇国公吴潜拜访了燕王,然后就召您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先让他们等会。”刘修仁说完,杵着额头思虑了半晌,“我还是去一趟吧,若是燕王要动手,也不必召我前去,应该确实是其他事,如此也好,我正可以再去探探底。”
刘正意拍板,“修仁你先去,多带点人,随时和家里保持联系,修礼,你现在去找方堂,把水寇和禁军两边都准备好!”
随即,刘修仁动身去县中,刘修礼在刘家客房,找到还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方堂,一起回到了太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