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府学的事,吴潜考虑后,还是决定支持赵孟启的想法。
这大的方向是定下来了,还需要对具体章程进行探讨和研究,真要落实还得过上好些日子。
原本赵孟启是打算继续甩手,跑回吴江,可自从府学出来后,吴潜就对他越发上心,强行要他参与政事处理。
其实也不是真的要他做什么,就是让他跟在一旁,学习观察如何理政处事而已。
赵孟启没法子,谁让他自己贫嘴,说自己是学童呢。
权力是美妙的,然而政事往往却是繁琐枯燥的。
公事房中,吴潜批阅着公文,处理好后就递给一旁桌案的赵孟启。
“殿下,小到一县一衙,大到朝堂中枢,无论临民治事还是署理国政,皆都倚赖于各种文卷,作为执政者,不仅仅要看懂公文,更要看透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洞察分析出事实真相,从而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赵孟启展开文卷,上面一些值得注意的字句,已经被圈勾起来,一旁还用蝇头小字作出分析,而最后的批示决议旁边,也简明扼要地说明如此处理的原由。
吴潜为了教导赵孟启,也是煞费苦心了。
原本有些无聊不耐的赵孟启,不得不静下心来,仔细研读,以免辜负了老头的心意。
数千年文明延续,公文发展到此时已经非常成熟完备,而宋人崇尚极简美,早就扫荡了浮华靡丽的骈文,公文讲究朴实、长于说理、重实轻虚,同时也没有舍弃文学性和艺术性,因此赵孟启阅读起来也不是很难受。
一老一少,通过一份份公文,就这么一教一学,除了偶尔的请教声和书吏送取文卷外,公事房大多时候都是保持着安静,这就是绝大多数官员的日常。
吴潜可是宰相级人物,基本上一眼就能看透公文中的虚实,并极快地做出相应决策,即便为了教导赵孟启多了不少工作,也依然高效的处理完上百份文卷,赵孟启却还只看完一小半。
吴潜放下笔,转头见赵孟启态度很是认真,心中更是欣慰。
自古以来,聪慧机智的帝王从不少见,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能坐上龙椅之人,其实都有着超出常人的智力,难得的是勤勉耐心和认真负责,并持之以恒。
“殿下,且歇歇,莫坏了眼睛,起来走走,劳逸结合,动静相宜方为久长之道。”
赵孟启闻言,放下文卷伸了伸懒腰,笑着说,“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吴公见事洞悉分明,处置精准老到,孟启受益良多啊。”
“殿下谬赞了……”
吴潜站起身,想要到外面庭院中活动一下手脚,这时一名书吏高声喊着‘大捷’跑了进来。
“殿下,吴公,淮东传来捷报,贾相进攻旧海州,击败益都行省李璮,俘虏敌方元帅宋贽!”
自端平元年起,宋蒙开战二十一年来,一直便战事不断,倒是近一两年稍微消停了一些。
并不是蒙古人变得善良,想要和平了,而是如今的蒙古大汗改变了战略。
蒙哥是蒙古的第四任大汗,他老爹就是郭靖的托雷安达,后世普遍认为他是继成吉思汗之后最杰出的蒙古大汗。
他即位后刚把位置坐稳,就决定对宋朝发起一次大规模的攻势,试图一举灭亡大宋。
可是宋朝与金国抗衡百多年,已经在江淮地区建立了坚固的防御体系,而一代名将孟珙针对蒙古的侵略,也在长江中上游设置了三层藩篱防御体系。
近二十年的征伐,已经证明这两个防御体系牢不可破,于是经过总结后,蒙哥决定将早有传闻的‘斡腹’计划,正式付诸实施。
这个计划就是通过大迂回远征大理,然后从西南方进攻宋朝腹地,配合北方战场,以夹攻之势,彻底粉碎宋朝的抵抗。
前后耗费了三年时间,今年年初才彻底将大理平定,因此其他方向就显得比较安静一些。
此时冷不丁冒出个大捷,而且还是江淮方向,这让赵孟启和吴潜都感觉有些惊讶,急忙接过战报细看了起来。
海州,也就是后世的连云港,但此时地理与后世有着很大的区别。
大致上后世的江苏沿海岸线往西七八十里的区域,此时都还不是陆地,而后世的连云港市区,现在与大陆相隔还是一座大岛。看书溂
也主要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宋利用水师的优势,占据着这个岛屿,并把海州城搬迁于此,成为大宋此时最北边的领土。
其实这个岛是个‘飞地’,对岸属于蒙古世侯李璮的势力范围,往南一百里后才是宋朝控制的涟水城。
年初的时候,李璮可能对海州岛有想法,于是便在海州旧址上筑城。
可两淮置制大使贾似道看穿了他的想法,并不打算惯着他,于是在六月的时候,水陆两线同时出兵,攻打还没完全修好的新城,取得了大胜,稳住了海州岛的局势。
至于俘虏的那个宋贽,虽说确实是蒙古正经的元帅,其实并不值钱。
此时的蒙古人,喜好征伐,占领下来的土地却并不怎么用心经营。
灭亡金国后,许多以汉人武装为主的地方势力投靠了蒙古,蒙古人便允许他们保留半独立的地位,将各方势力封为世候,仍然掌握着原有的军队。
这种世侯军队的最高将领,就被蒙古方面授予了相当于万户军职的‘都元帅’或者‘总帅’,他们手下就拥有若干个元帅,大致上每个元帅领兵几千的样子。
赵孟启看着地图上的海州岛,陷入了沉思。
从大宋的形势来看,如果只是防御的话,海州这么一个孤岛其实没有太大的意义,可若是要北伐的话,这无疑是个比较优良的前进基地,可以将整个山东半岛纳入攻击范围。
而事实上,宋朝确实曾经有好几次从海州岛出击,进攻过密州胶州淄州等地,不过却都只是战术行动,没多大意义。
此时赵孟启萌生了一个想法,既然蒙古人凭借着骑兵优势,总是喜欢玩大迂回的战略战术,那大宋有着水军优势,自然也能从海上玩玩大迂回,说不定关键时刻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当然,凭着眼下宋军的实力还是力有不逮,除非能做到一次性运送五万兵力以上,并保证后勤,才能真正起到战略效果。
赵孟启记得,这个李璮可不老实,天生反骨,好像在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内斗时,发生了反叛,虽然后来被忽必烈镇压了,但也是一次值得利用的好机会。
那这个海州就很关键了,必须好好经营,在那里积蓄足够的力量,以免因为准备不足错失良机。
对,趁现在还有时间,用心把海州打造成真正的前进基地。
赵孟启越想越兴奋,不由将手指点在海州的位置上,并且丈量着海州到益都,海州到中都的距离。
这时代的地图,还比较抽象,远没有后世那么精确,不过加上赵孟启脑海中的印象,还是能够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吴潜看着赵孟启双眼放光,不由心中紧张起来,“殿下,君子不立危墙,海州孤悬敌境,您可千万不能去!”
赵孟启的大胆,他已经见过不是一次两次了,若是其他皇子贵胄大概率是会离危险越远越好,但燕王就说不定了,他是真有可能冒冒失失就跑到前线去。
“呃……我没打算去海州啊,最起码现在不会去。”赵孟启挠挠头。
吴潜却依然严肃,认真盯着赵孟启,沉声道,“殿下,你不止现在不能去,以后也不许去,任何时候都不可以!”
赵孟启撇着嘴,“海州是大宋的吧?那为什么我不能去?不止去海州,就连益都、中都、太原、辽东、北海、西域,这,这,还有这,这些汉唐故地,我迟早都要去一遍,若是有人拦着,我便带兵打过去!”
他在地图上不断用力点着,甚至图上没有的地方,也被他戳到。
“殿下想收复祖宗故地,有雄心壮志是好事,但您别忘了,您是储君,是国本,维系着社稷江山,万一有个闪失,那便是天崩地裂,难道您要置天下万民于不顾么!?征战之事,自有臣子将士代劳,何须君上赤膊上阵!?您要做的,是总揽朝纲,选贤与能,励精图治,勤政爱民!”
吴潜苦苦相劝,语气愈来愈严厉,似乎准备找根绳子把赵孟启拴起来,让他哪里都去不了。
“吴公你说的是守成之君,咱大宋可不是靠守成就能撑得下去的。”赵孟启一脸不服气,决意扞卫自己上战场的权力,“史上亲身上阵的帝王也不少啊,远的不说,那蒙古人的大汗哪一个不是亲临战场的,咱大宋凭什么要被他们比下去?再说了,前些日子在吴江我不也是临阵杀敌了么?”
“这能一样么!?”吴潜一脸气急,花白的胡子眉毛乱颤,“那狗屁蒙古大汗不过是蛮夷贼酋,我泱泱华夏之君,怎可习用他们的陋规,那吴江一战也是非常之时,让殿下临阵那是万不得已!如今皇家就殿下一根独苗,万一有失,江山无主顷刻便会崩塌……”
“哈,这点吴公你可说错了,宫里的阎妃身怀六甲,再有几个月说不定就生下个皇子,这样即便我出事,大宋江山照样也有继承人,不用太过担心的。”
赵孟启本是随意找个借口,只是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想要不被束缚在皇宫中,还真的必须有个备胎,看来得祈祷这阎妃争气点,真的给老赵生个儿子。
可是这个混账借口,让吴潜更是生气,胸口堵得慌,“殿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您老是几个意思?让我自己生个儿子先?”赵孟启摊着手。
吴潜气咻咻的,“老臣的意思,就是大宋的储君,未来的皇帝,必须是殿下您!其他任何人都担不起这个重任!您若是执意不听老臣劝谏,那老臣现在就撞死在殿下面前!”
要是以前,吴潜是绝对不希望由赵孟启继承大宋江山的,若是老赵要立赵孟启为太子,说不得他还得大闹一番,可相处了几月,他越发认为赵孟启才是大宋真正的希望。
他已经是赵孟启最铁杆的支持者,就算赵孟启自己不想当皇帝,他吴潜也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当。
看着吴潜撸起袖子,一副随时要往桌角撞去的样子,赵孟启麻瓜了,赶紧上前拉扯住,“别别别,吴公您可别乱来,咱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没有什么好计议的,殿下您就说答应不答应吧?”吴潜没那么好糊弄。
“好好好,我答应还不成。”赵孟启无奈。
先稳住再说,反正以后他又不能真的把自己栓在裤腰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