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外罩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卫生袍,登上了作为消杀室的车厢。
宽敞地车厢中间,已经安装好了一张担架床,文仪安静地躺在上面,身体各处插着几十枚银针,胸口起伏缓慢而平稳。
白太医看到进来地文天祥,轻声道,“令尊目前情况很乐观,只是术后需要调养,需要特定的环境条件,因此得送到新城军医院……”
闻着车内浓烈地酒精味和药香,文天祥点点头,“谢谢太医,殿下都与我说过了,我明白地。”
或许是听到了儿子地声音,文仪眨眨眼皮,缓缓睁开,嘶声轻呼,“云孙?”
文天祥喜出望外,“阿爹,孩儿在这,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稍等一下。”
白太医用唧筒给文仪喂了些温糖水,“好了,可以说一会话,别太久。”
文仪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眼神更加明亮了些,露出微笑,“我很好,不觉得痛了,就是有些无力。”
他身上的银针,除了稳定身体状态外,还有止痛的作用。
“甚好,甚好,您安然无恙,娘亲和孩儿等总算能放心了。”
文天祥此时仿佛就是一个孺童般,握着父亲的手,眼中泛红,声音哽咽。
“堂堂男儿岂可如此小儿女作态?记住,天塌不惊,万变尤定,方是大丈夫本色!”
文仪佯怒,训了儿子一句,浑然不记得自己疼得打滚的样子。
“孩儿受教,阿爹万莫动气。”文天祥努力敛起激动之情。
接着文仪自嘲叹道,“之前我明明看到阎王爷向我招手了,没想到居然能逢凶化吉,捡回了这条命……”
旁边的白太医不禁笑着插言,“文教授应该是眼花,你看到的并非阎王爷,而是燕王殿下。”
文天祥忍不住被逗笑了,“太医虽是玩笑,却也甚有道理,今次若非燕王殿下,寒家只能坐困愁城,束手无策。”
“燕王殿下……真是个神奇的人啊。”
文仪是个传统文人,之前对燕王并没有什么好感,认为他行为有太多不合儒家理念之处。
对于父亲的心思,文天祥自然是深知的,以前他自己也是对燕王颇有看不惯的地方,但是这些日子接触下来,让他近距离看到了更加真实的燕王,慢慢有了不少的改观。
“阿爹,燕王殿下说过一句话,他说经验和传统能够让人避免走入歧途,但若是完全依赖前人定下的规矩,那就是故步自封,因为世事在不断发展的,源源不断产生的新事物、新形势,不能一味地套用以前的规则,而是应该与时俱进,勇敢探索。”
文仪听完不由陷入思索,颦着眉,喃喃念叨着,“与时俱进……勇敢探索……”
见这父子俩还一本正经讨论上了,白太医哭笑不得,“你们…莫非忘了文教授还是病人么?不宜费心费力,好了好了,其他事等康复后再想这些也不迟。”
“呃,谢谢太医提醒,是在下疏忽了。”文天祥向白太医揖手,然后又向文仪拜别,“阿爹你且好好休养,孩儿先下车去。”
文仪微微抬了抬下巴,“去吧去吧。”
一下马车,文曾氏和三个妹妹就围住了文天祥,急切地问询文仪的情况。
文天祥一边脱下外罩的袍子,一边笑道,“父亲一切都很好,还与我说了许久的话,精神很健旺,再静养些日子,就能康复如初了。”
“谢天谢地!总算是有惊无险,咱家这下是雨过天晴了……”文曾氏合十双手,喜不自胜。
三姐妹也都是笑逐颜开,文懿孙还扯了扯老娘的衣摆,“阿娘,咱家该谢的是燕王殿下才对。”
“一样一样,官家和殿下不就是咱们大宋的天地么。”文曾氏说得很是自然,此时心中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文天祥虽然觉得母亲的话有些过了,却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
随即他看到坐在车辕上的秦断,正斜靠在那里休息,满脸疲惫应该是累坏了,甚至连做手术时穿的袍子都没换掉。
那浑身的斑斑血迹,正和那日在法场给人剥皮时一样,可文天祥此时却不再觉得他狰狞可怕。
文天祥走过去,整理好衣冠,郑重向秦断一拜,“秦先生妙手回春,救家父于濒危,文天祥诚挚拜谢,之前是天祥迂腐之见,误解了先生,还望先生莫往心里去。”
秦断睁开眼,从车辕上溜下来,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可是状元郎呢,这般大礼叫我如何受得起?救人乃我本分之事,不值状元郎这样夸奖,要谢你也该谢殿下,这手术的本事,也是殿下指点我师父才有的。”
燕王殿下果然精通医术,也不知道他年纪轻轻,如何有那么多神奇本领。
文天祥心中感叹着,又诚恳地看着秦断,“殿下的大恩,在下自然铭记于心,先生的恩情,同样不能忘怀,在下诚心与先生订交,还望先生不弃。”
“这……能与状元郎做朋友,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不过,你别再唤我先生了,我才十八,比你还小呢……”秦断很不好意思的挠着头。
文天祥失笑,“也是,这样显得有些生分了,你也别叫我状元郎,我们彼此表字相称如何?”
“这样挺好,宋瑞兄,你便唤我复生吧。”
“复生?”
“是啊,殿下给我取了名,还赐了这个表字,秦断秦复生。”
“断…复生…,殿下不愧是能作出十香词的绝世才华,连名字都能取得这般意境深远……”
“我没啥学问,倒是不懂这个,就是觉得好听,对了,当初殿下还送了一个对子给我呢,听起来就很带劲……”
两人如故友一般,熟络地聊了起来。
此时,院子外面依然还有许多吃瓜群众,看着这一幕都大感奇怪。
“文状元可是文曲星下凡,怎么向一个邋遢小子鞠躬,还相谈甚欢……”
“什么邋遢小子,你难道不认识他么?那活剥人皮就是他动的手呢。”
“嘶……那文状元更没道理和这等凶神交往啊。”
“嘿,他可不止会剥皮,那个被开膛破肚的秦举人也是他治好的,因此有人给他取了个诨号,辣手鬼医,能令人生,能令人死,还能令人生不如死!”
“这么说来,该不是他把文状元的大人救活了吧!?”
“看样子应该不差,啧啧,连刘神医判定的绝症都能治,看来还是鬼医更厉害一些。”
“哎哟,刘神医一世英名岂不毁于一旦了?”
“那可真是晚节不保啊……”
刘一手此时还留在这里,听着旁人的议论,感受着各种奚落的目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随着围观百姓来来往往交流了各种信息,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燕王的身份,起初还是很害怕的,谁让他赌约里竟然敢要燕王给他磕头呢。
但慢慢他又觉得,自己不知者不为罪,大不了赢了以后不要赌注就是了,燕王总不能胡乱欺负一个德高望重的名医吧。
医术高超的人,不管在什么时代都是受到普遍尊重的,便是皇帝也不会轻易处置一个有绝活的名医,毕竟是人都可能生病,曹老板就是前车之鉴。
反而要是他判断失误,那就说明他是庸医,名声毁了,燕王要处置他也没了顾忌。
因为对自己的医术有着绝对的自信,所以刘一手决定等到最后结果,可现在百姓的言论却让他如坐针毡。
于是他失态地大吼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老夫的诊断绝不会错的,文父这病没人救得了,老夫敢断定,他最多还有三日可活,绝对不会超过三日!储医师,你说是不是!?”
储医师在临安名气也不小,其实不愿陷入这样的烂泥潭中,所以一脸犹豫,“这……”
刘一手抓住他的手,肃然道,“储医师,从医之人,首重医德,请你如实说出你的诊断!”
储医师无奈,只好耷着脸开口,“从储某的诊断来看,确实和刘前辈的一致,不过,天外有……”
“好了!其他不用说了!”刘一手打断他后面的话,对着人群喊道,“听到了吧,大家都听到了吧,我的诊断不会错的!”
这么一说,围观百姓又摇摆起来,觉得还是应该相信刘神医,毕竟他成名数十年了,以前还没出过错。
就在这个时候,文天祥走出院子,向人群作揖,“家父染恙,能得诸位乡邻关心,在下心实感激,万幸经过救治,家父已经去除了病根,只是还需要静养,还望诸位体谅,莫要喧哗,这天色也晚了,大家且请归家,改日在下再登门向诸位贤邻致谢。”
“状元郎客气了,俺们这就走……”
“不愧是文曲星啊,说话就是中听,散了吧散了吧。”
见百姓都要离开,刘一手却急了,“等等!都等等……”
随后他走到文天祥面前,“状元郎,非是老夫不近人情,但你怎能信口雌黄,虚言哄人呢?”
文天祥皱起眉头,“刘医师此言何意!?文某何时骗人了?”
刘一手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已经有些魔怔了,“这么说吧,不是老夫要诅咒令尊,而是他的病本就无可救药了,天命不可违,还请你认清事实,莫要在自欺欺人了,说什么病根已除,这怎么可能!?别说他病入膏肓,就算还来得及救治,也至少需要七八日才能祛除病灶,这短短几个时辰就做到,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文天祥看着眼前自以为是的老头,心中着实来气,可打不是骂不是,苦笑起来,“刘医师,你救不了家父,文某也并无责怪之意,可你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别人也做不到呢?”
“就凭我行医数十载,从无失手!”刘一手倔得很,咬牙道,“事关老夫名节,绝不容半点含糊!今日,除非你把事实向大家坦白,否则老夫便誓不罢休!”
“可文某说的就是事实啊。”
文天祥有些麻,突然想起燕王说的一句话,越是见识浅薄的人,越是以为自己所知便是真理,也越是难以接受超出他理解的真相及异论。
果然,刘一手更加暴躁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文天祥当即冷下脸,“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现在请你离开,不要打扰家父休息。”
“得不到结果,老夫绝对不走,便是打死也不走!”刘一手语气铿锵,满脸坚定。
“有什么好争的……”赵孟启晃晃悠悠走出来,扫了一眼刘一手,摇摇头,“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一点都不通透呢,算了,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那给你机会自己去看看病人吧…嗯,储医师也一起去吧。”
随后,刘一手和储医师套上卫生袍,进了车厢,足足过了一刻多钟后才下来。
被脱下袍子的刘一手双眼茫然,嘴里不停念叨着,“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储医师满眼震惊,好像刚才见了鬼似的,听到百姓的追问才回过神,惊叹道,“真的治好了,病根完全去除了!真是太神了,简直的华佗复生,扁鹊再世……”
围观群众闻言,一片轰然,伍琼耿直等人赶忙制止,“大家别吵,别吵,都回家去吧,看热闹能看饱肚子?”
人群正要散去时,刘一手突然醒转过来,朝着赵孟启噗通一下跪倒,砰砰砰三个响头,“不肖弟子刘志达,拜见师父。”
一个白胡子老翁,向一个少年跪拜,还大喊师父……
这稀奇又诡异的情景,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赵孟启也被刘一手这一手给整不会了,真的不知道该说他是顽愚还是机敏。
他猜到,大约刘一手是想借此避免自己追究报复,顺带还能攀上和自己的关系,或许,这老头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这个退路。
可是,赵孟启本来就没打算把他怎么样啊,“起来吧,回家好好反省一下自己……”
“弟子遵命!”刘一手一本正经的,然后又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才起身离开,脚步似乎很是轻盈。
人群这下真的开始散去,赵孟启等人也都回了院子。
储医师在原地愣了半天,然后一拍脑门,“娘希匹,真是人老成精了!”
这个时候,城门早就关了,就算赵孟启也不会轻易去开启,因此把医疗马车和相关人员留在文家,赵孟启带着侍卫离开。
等到了御街后,赵孟启才发觉,皇宫进不了,自己在城里又没府邸,好像,要流落街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