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毒蕈寄生的宿主,拖着僵硬的步伐朝篝火挪动,不时发出空洞的呻吟声。
卡尔终于看清——他的喉咙被贯穿了,开了一个漏风的洞,而那血红的菌丝如活跃的蚕,“缝补”着那个空洞。
卡尔不再犹豫,因为宿主已经死了,现在的他不过是全无意识,被毒蕈寄生控制的尸体。
他已是亡灵,最低级的、只被赋予本能的亡灵。
卡尔回头看了一眼菲莉丝,她仍在熟睡。
不知道能不能想办法沟通……
卡尔召唤出死眠提灯拿在手中,提灯愉快的情绪传入他的脑海。随后提灯发出亮眼的白光,如涟漪般晕开,笼罩了毒蕈宿主。
宿主僵硬的步伐一顿,浑身的菌丝先是收缩,随后竟更加活跃起来,毒蕈宿主身体上破损的肉芽如一条条蠕动的虫,他布满血丝的空洞眼珠看向卡尔后,伸长手臂朝卡尔冲来!
毒蕈宿主拖着僵硬的下肢,发出阵阵嘶哑的叫喊,一股肉体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卡尔立在原地未动,沉声低喝道:“威压。”
话音落下,死眠提灯开始震荡,灯罩内的光芒若隐若现,卡尔感到体内一股股灵能正迅速朝提灯流去。
三个呼吸后,死眠提灯竟发出一阵低沉却空灵的钟声,宛如炼金教会在每个整点响起,回荡在明斯特市上空的钟鸣。
死眠提灯发出一股耀眼的白色光束,笼罩了那毒蕈宿主的全身。
刹那间,似有千斤重担从天而降压垮了他的脊梁,只听扑通一声,他残破的身躯深深跪进了泥土里,破损的膝盖竟把泥土压出两个坑。
但光束仍然笼罩着毒蕈宿主,就如同剧场的独角戏,他是舞台上唯一的演员,灯光为他而亮。可宿主并未像演员般春风得意——他表情呆滞,身上每一个毒蕈都开始发出“滋滋”声,正在肉眼可见的枯萎,渗出一滴滴汁液流进泥土里;
刚还活跃的菌丝与肉芽好似受到了火焰的灼烧,就如把蚯蚓置入滚烫的锅中,不亚于篝火的浓烟从寄生者身上滚滚升起;
若宿主还活着,这份痛苦必将直接要了他的命。
很快,本来一个个巴掌大的毒蕈缩成了拇指大小,最后消失不见,而那些血红的菌丝钻回寄生者溃烂的皮肉内,又是三个呼吸过后,毒蕈全部消失不见,他眼里的血丝也都消失,只剩虚无。
扑通。
不再受到控制的宿主,无力再支撑跪伏的身体,向前摔倒在潮湿的泥地上。
这是卡尔第一次使用死眠提灯的【威压】,本来快要恢复的灵能,又被耗去了一多半。他喘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尸体,想起了几天前和伊莉雅关于亡灵的对话。
并非所有生物死后都能成为亡灵——亡灵是一个涵盖广泛的群体,既包括像普通人伯里克那种死后变为的普通灵魂,保持着理智与自我意识,一般人是看不到他们的(通灵师用仪式可看到),他们本源微弱,对人没什么伤害性,可以去灵境慢慢补本源,能提高一星半点的实力;
也包括薇菈,怨气太重直接成了冤魂,拥有不弱于命格3的实力。薇菈可以控制自己是否可见,如果想被人看到,她是可以做到的,比如布鲁尔子爵就曾看的很清楚,约翰和艾莲娜也同样如此;
再比如约翰曾和劳伦提过一句的“凶灵骑士斯卡曼德”——世人把这位凶灵骑士和游荡荒野的行尸、骷髅一样划归为亡灵类的魔物,只要不瞎谁都看得见;
只不过凶灵骑士斯卡曼德是有意识的,据说他在某地执掌着一块生者禁地,当了个山大王,他就属于很高级的亡灵;而行尸、骷髅什么的就没有意识了,只有本能。当然他们也会受到死眠之主的影响,属于徘徊人间去不了的灵境的亡灵。
刚才这具尸体被寄生时,他作为宿主受到毒蕈控制——能动,还想攻击死眠之主,又受到亡灵威压的影响,所以他刚才就和行尸、骷髅等等一样是无意识的低级亡灵;
其实,卡尔本想降低毒蕈对宿主的控制,然后试着问话的,就算不行至少得试试吧,他和菲莉丝还在森林迷宫抓瞎呢;
但刚才是他第一次使用亡灵威压,还不熟练,提灯要多少灵能他就给多少,结果死眠提灯给这低级亡灵来了个全身净化,把体内的寄宿生物洗了个干净,等于是直接抹杀了他。
所以现在躺地下的已不是亡灵,只是一具尸体,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卡尔也很快想明白这点,看了一眼刚才对自己无度索取的死眠提灯。
他忽然感受到提灯传来一股“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的情绪,随后死眠提灯没等卡尔多说,自己化作光点润了……
渣男!还让我听你解释?!
不对,渣灯,把我灵能抽完就跑……
卡尔一头黑线,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态像个小怨妇——累了一天,忙前忙后,又是杀大蜘蛛又是露宿森林,大半夜还没法睡觉,结果又来了个让人掉san值的亡灵,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灵能还被抽了个七七八八……
卡尔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微微发痛的太阳穴,觉得现在如果有冤魂在周围,肯定要躲着自己走,因为他现在的怨气比冤魂还重……
“唉。”
卡尔用力按了按太阳穴,随后站起身,将逝者翻了过来,亲手为他合上眼。随后卡尔单手抚胸,轻声诵念悼词:“苦难的人啊,执念将逝,愿你安息。”
身后传来一阵风衣的摩擦声。
菲莉丝裹着卡尔的风衣走到了他身边,看着地上的尸体,即使在火光的映照下,仍看得清她脸色苍白。
“什么时候醒的?”
“你为埃文斯先生合眼的时候,卡尔,谢谢你的悼词,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菲莉丝轻声说道,“他怎么了呢?”
卡尔捏着太阳穴,灵能和体力的消耗让他一阵阵发晕:“被一种毒蕈寄生了。”
“……沃尔登家会给你的家人足够的抚恤金。愿你安息,埃文斯先生,对不起……”
卡尔刚想说什么,但眼前一黑,脚一软摔在了地上。
“卡尔!”菲莉丝立马蹲下扶住他,焦急地咬着嘴唇,“你……对不起,但你必须要休息了!”
“我没事……我担心埃文斯先生的情况不是个例。”
卡尔强撑着地想站起来,手掌却滑过湿润的苔藓,一个踉跄又摔坐下。
“你这不是没事的样子……治愈加护!”
一道圣洁的温暖光团钻入卡尔的胸口,他感到稍微舒服了一些,就像泡在温泉里一样。
菲莉丝搀扶着卡尔坐回篝火边,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对不起……卡尔,都怪我,我不该睡着的,你才应该休息的。”
“我没事了,菲莉丝,”卡尔强颜欢笑道,“治愈咒文很有效,我感觉轻松了许多。”
“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我不该带你卷入这个泥潭,不该带大家来的……”
菲莉丝穿着卡尔宽大的风衣,用袖子替他擦拭额头的冷汗,眼里盛满了难过,“现在埃文斯先生因为我的任性死去,贝拉和其他人也都找不到,连你都累成这样……”
“我没有生气,这不是你的错。”卡尔耐心地安慰道,“没有人能预知这种情况,不要自责,自责是最没用的情绪,要想着解决问题。眼下要解决的呢,嗯你可以帮我泡一杯茶,我好提神尽快恢复,防备可能的敌人,夜晚还很漫长。”
菲莉丝抿着嘴,用力点了点头,重新去加热金属水壶。
“咳咳。”卡尔咳嗽了两声,“毒蕈的宿主或许会追逐火光……”
“卡尔,你感冒了吗?是我的错,我把衣服还给你……”
“我没事的,请不要再自责了,无论是委托还是衣服,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我就是做错了,我是牧师,以为能治愈大家的伤,以为能帮上忙的……可是埃文斯先生因我而去世了,我却连你的咳嗽都治不好……如果不是我的话,大家就不会……”
菲莉丝背对着卡尔,蹲坐在篝火边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披着宽大的风衣都能看到她在颤抖。
对她来说打击很大吧,亲眼目睹他人死去,死状还这么惊悚……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就算你不跟着来,埃文斯先生作为唯一的生还者,你的父亲也会要求他再次进入森林,他们还会碰到蜘蛛,也可能还会被寄生。”
卡尔对菲莉丝的背影柔声说道:“唯一的区别是,你会为了他们而难过哀悼,请不要怪罪自己的善良。”
菲莉丝用力抿着嘴,不停眨眼睛,挂在架子上的金属水壶冒起白雾。她随手掰了一块苔藓隔热,端起水壶为卡尔填满茶,转过身低头把茶杯递给卡尔。
“我见过很多死亡,曾经有六个人死在我之前,其中一个才十多岁,而我是在那场惨剧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卡尔看着倍受打击的贵族小姐,温柔地开导她:“我看到他们的遗体时,我也自责过,可是什么用都没有。”
“……那你会怎么做呢?”
卡尔想起宁静墓园的大雨。
“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我会为他们复仇,让加害者再也无法害人,避免再有无辜的家庭因他们支离破碎。”
一张张面孔浮现在卡尔脑海里,他轻声说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他们手里。”
或许是无端联想,但卡尔现在忽然觉得毒蕈、寄生、不合理的森林,或许和密林会有关系。
因为小渡鸦的情报说,密林会的人在一个活着的树屋里开会,而他们最后化作根须消失……
菲莉丝终于抬起了头,卡尔看到她眼里还有水雾。
“卡尔……你很了不起。”
“不,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会犯错,我的错误差点让我失去两个朋友,但我努力弥补了,以后就不会再犯了。”卡尔喝了一口热茶,“每个人都会做错事,但这不能说明我们是坏人,只说明我们是凡人而已。若你仍觉得自己做错了,不要沉溺,去弥补解决错误就好了。”
“不要沉溺……那我要怎么弥补呢?”
卡尔和菲莉丝一同朝躺着的埃文斯先生看去。
“把他安葬在这里吧,这是生者的责任。”
菲莉丝想扶着卡尔站起来,但他却先一步起身,没等贵族小姐的搀扶,拿着刀去找木料制作墓碑了。
菲莉丝下意识的嘟了嘟嘴,随后她拍拍身上的灰尘,默默走到埃文斯先生的遗体前:“治愈加护。”
她看着乳白色光团飘进遗体内,想用咒文为逝者治疗一下伤痕,看起来体面一些。可是她感知着自己的灵能,却皱起了眉。
“卡尔,请你过来一下。”
“怎么了?”卡尔拿着长刀快步走来问道。
“埃文斯先生……他身体里有异物!”
有异物?毒蕈没弄干净?
卡尔面色微沉,蹲下身子握住遗体的手臂,将亡者的灵能注入其中。
他感知到了菲莉丝的灵能,以及埃文斯先生残破的内脏。
灵能如细蛇般游走在遗体内,当抵达心脏部位时,灵能给予的反馈令卡尔感到一阵惊悚。
“卡尔……他怎么样?”
“对不起了,埃文斯先生,我必须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卡尔拿起刀,菲莉丝疑惑地问道:“卡尔,你要做什么?”
“害怕的话闭上眼睛。”
菲莉丝没有闭眼,她替卡尔举着提灯照亮夜色。
卡尔在埃文斯遗体的胸膛处割开一道口子,乌黑浊血流出。
菲莉丝觉得有些恐惧,但仍努力睁着眼睛。
卡尔把遗体的胸膛彻底打开,菲莉丝瞬间捂住了嘴,提灯脱手摔在地上。
遗体已经没有心脏了,植物的根系密密麻麻扎在遗体每一根萎缩的血管上。
本该是心脏的位置,血红之花肆意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