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起接到方维电报的时候,刚刚送走湖北议员张伯烈一行。
对于张振武的遇害,孙元起也感到非常愤慨。老实说,张振武自恃首义元勋的身份,飞扬跋扈,骄纵不法,自有他取死之道。但大总统和副总统狼狈为jiān,仅凭一纸密电,不经过任何司法审判,便随意枪决功臣,更属罪大恶极。
当然,孙元起也知道自己手上不干净,因为他在半年多之前,曾因矛盾冲突,派人做掉了前沪军都督陈其美。无论陈其美之前出身如何、手段如何,单从光复上海的角度来说,绝对算得上革命功臣。并非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尽管两者都是杀人,而且都是杀革命功臣,从结果上看并无二致,但孙元起自认为有两点还是截然不同的:
第一是在时间上。
陈其美遇刺那时候虽然已经进入了民国,但南北分裂各自为政,连形式上的统一也没有。乱世人命贱如草芥,不仅普通百姓如此,那些达官显贵也不例外,有时候甚至是皇帝死了也就死了,所以《秦妇吟》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诗句。像清末民初的短短几个月内,王公大臣、督抚将军、新科都督死了不知多少,也无人太过在意。..
而眼下不同。不仅南北在形式上实现了统一,而且以大总统府、国务院、参议院为核心的zhongyāngzhèngfu也已经正式运转,共和政体初现雏形。此刻有志之士孜孜以求的就是minzhu法治jing神。干什么都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在他们看来,只有法律、只有司法官秉持法律才能杀人,除此以外。谁也没有这个权力,包括大总统、副总统在内。
第二是在手段上。
民国以来,在上海先后有陶成章、陈其美等死于非命,但无论是直接出手,还是嫁祸于人,采用的手段都是暗杀。明眼人或许通过蛛丝马迹、草蛇灰线可以大致推断出幕后凶手,但在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让人抓住攻击的把柄。这表明指使者至少在心底上对国家法律还存在着一定的敬畏。
而张振武案不同,它在事前有副总统向大总统发送的密电,逮捕时有大总统签发、陆军总长副署的军令。由军政执法处执行,枪决后还有公告,基本上算是手续齐全,除了没有依据法律。这里面除了铲除异己、狼狈为jiān的yin谋味道外。也是一起明目张胆的公开非法杀人事件。
对于这起民国成立以来zhongyāngzhèngfu首次公开非法杀人。可以视作黎元洪与袁世凯的初次政治勾结合作,也可以视作袁世凯对黎元洪的拉拢、对革命党的离间。但孙元起更担心的是,袁世凯很有可能会把它当成一次尝试,一次对参议院底线、《临时约法》权威挑战的尝试。
一旦在这次挑战中尝到甜头,以后他就会不断挑战参议院的底线、《临时约法》的权威,直至修改《临时约法》、取消参议院、复辟帝制。所以为了防微杜渐,必须要重重地给他当头一棒,狠狠敲打他一番。让他把极力想要伸出脑袋硬生生的缩回去,以后也不敢伸出来!
正是有鉴于此。孙元起热情地接待了张伯烈一行,对于湖北议员的正义之举非常赞赏,表示新中国党将同共和党一道向参议院提出《质问zhèngfu枪杀武昌首义将领张振武案》,不仅要为张振武洗刷名誉,还要弹劾副总统黎元洪,以儆效尤。
看完方维的电报,孙元起沉吟不语良久,半晌才把电报递给陈训恩:“彦及,你对此怎么看?”
陈训恩谨慎地答道:“对于方旭初的输款投诚,属下觉得应该接受。方旭初是张chun山的心腹亲信,黎黄陂对他早就恨之入骨,如今张chun山已死,只怕下一个目标就该是他方旭初了。方旭初也应该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张chun山遇害之前就率领将校团和军令司卫队赶到襄阳,不可谓无智。既然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现今湖北周边能救他xing命的只有大人,故而投诚是真。
“另一方面,我军崛起太速,虽然有赵行止都督、蒋中正都督、阎百川都督等数十人毕业于ri本陆军士官学校,士兵也多是识文断字的学生,但军中严重缺乏训练有素的中层军官。而方旭初麾下的将校团则多是自张南皮(张之洞)督鄂以来培养的军官,正好可以弥补我军的缺憾。甚至可以说,两下搭配是相得益彰,可以大幅度提高我军战力。
“再者,黎黄陂虽然拥有8镇军队,但他执掌湖北大权不久,尚未完全掌控所有部队。湖北是革命首义之地,革命有功官兵不少,听说他yin谋陷害张chun山,必定会有一番sāo动。京中参议院又准备对他质问弹劾,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身来。即便能抽出身,他敢对四川、陕西用兵么?所以从这三方面看,接受方旭初的投诚应该毫无问题。”
孙元起皱眉道:“关键是问题不止于此!”
陈训恩一边把电报递给杨杰,一边答道:“大人所言极是!问题的关键还在,我们是否要答应方旭初的请求,派兵入鄂替张chun山报仇。依属下愚见,最好是委婉拒绝。为什么呢?今年川、陕、甘三省刚刚蠲免了田赋,却又要进行城市建设改造、成渝铁路修建、攀枝花铁矿勘探开采、延长油田钻采冶炼等众多大型基建项目,再加上川、陕两省派兵两路入藏,资金早已捉襟见肘,实在无力支撑对湖北的作战。
“而且即便资金充裕,派兵入鄂也要慎之又慎,因为我军兵员严重不足。本来川陕各有两协兵力,这两协相当于其他省份的两个镇,分兵驻守全省各地颇有结余,但前不久刚刚分别抽调四分之一的兵力入藏,导致现在只能勉强守成,远不足以出击。相比之下,黎黄陂麾下有8个镇的军队,尽管尚未完全掌控,但抽调两三个镇出来应该毫无问题。以地形论,我客他主;以兵力论,我不足他有余。一旦开战,岂不败多胜少?
“现在大人拥有川陕甘晋四省之地,又身为新中国党党魁,看上去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其下暗藏着无数危机。归根到底我们是客军,只不过凭借去年军兴之机才反客为主鸠占鹊巢,像陕西的张凤翙、井勿幕,四川的尹昌衡、张培爵,以前都是当地颇有影响的实力派,现在还在zhèngfu中任职。如果入鄂战败,再加上本土守备不足,谁能保证他们不起异心?川陕一乱,则大势去矣!”
闻听陈训恩所言,孙元起不禁惕然心惊:穿越以来,凭借着对历史大势的了解,加上叔祖父孙家鼐等亲朋故旧的帮助,一直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什么蹉跌。但命运之神怎么可能一直眷顾自己呢?真要是川陕大乱,只怕入藏两支军队会片甲不归,张謇、汤寿潜等人也会背叛离去,至于自己?能够安安稳稳了却残生,已经算是袁世凯等人照顾有加了!教育兴国、实业救国的口号只会沦为笑柄,因为那时候自己名下的那些学校、产业早已充公!
就在孙元起沉思的时候,杨杰放下电报说道:“彦及贤弟所言甚是有理,所谓‘未虑胜,先虑败’,如此考虑也是人之常情。但就我个人看法来说,觉得彦及贤弟有些太过悲观,而且是只见其害,未见其利!”
陈训恩有些惊奇:“愿闻高论!”
“‘高论’二字不敢当,只是杨某有些拙见,还请先生和彦及贤弟赐教!”杨杰说完站起身,在书房的全国地图上比划道:“先生请看,这是长江,从四川夔州府出三峡之后便是到了湖北的宜昌府,逶迤直至黄州府才进入安徽境,在湖北境内长达一千馀公里,目前长江是四川与外省货物流通最重要的交通命脉。
“这里是湖北省的施南府,与四川酉阳州毗邻,这里所产黄花蒿中黄花蒿素含量最高,一直是致用医药公司酉阳制药厂的最主要原料产地。这里是湖北省的汉阳府,当今中国最大的铁厂汉阳铁厂所在地。现在中华工业机械公司已经控制汉冶萍公司60%,是最大的股东。
“学生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学生就是想要表明,只要我们接受方旭初的投诚,就会与黎黄陂交恶。而他就可能随时扼住长江的航运,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货物流通;也可以把施南府的黄花蒿转卖给其他人,让酉阳制药厂缺乏原料而停产;也可以对汉冶萍公司动些手脚,让它三天两头处于检修状态。”
陈训恩道:“那我们就拒绝方旭初?”
杨杰道:“可是彦及老弟刚才也说过,方旭初麾下将校团的成员,多是自张南皮(张之洞)督鄂以来培养的军官,正好可以弥补我军的缺憾,大幅度提升我军战力。”
陈训恩咬牙叹息道:“所谓‘毒蛇螫手,壮士断腕’,相对于四川的长远来说,只好割弃方旭初的将校团了!”
杨杰道:“彦及老弟有没有想过,既然湖北那么重要,何不把它据为己有?现在可是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