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结果可以说既在孙中山意料之中,又在孙中山意料之外。说在意料之中,是因为他在揣摩袁世凯的话语时,就已经预想到会出现这个结果。说在意料之外,是因为出任内阁总理一直是宋教仁的奋斗目标,现在机会摆在面前,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呢?
对于宋教仁放弃的原因,孙中山非常好奇。他连忙问道:“哦,为什么?”
宋教仁道:“首先,此次内阁变动只换总理,成员依然采用以前的班底,可谓‘换汤不换药’,形式上还属于混合政党内阁。如果宋某就任此职,既不能组成强势、牢固的zhèngfu,又不符合我们之前提出纯粹政党内阁的主张。此为一不可。
“其次,现在已经是九月上旬,距离年底即将举行的国会大选只有两三个月时间,我们同盟会与统一共和党等的联合改组才刚刚展开,许多要务需要宋某处理,宋某一时半会儿实在抽不开身;在改组之后,宋某又要奔赴全国各地演讲拉票,也不能坐困京城。此为二不可。..
“再者,国会大选在即,临时内阁很快就将解散,所余时间寥寥无几,很多计划都难以施展。如果勉强出任内阁总理,稍有不慎出现纰漏,就会贻人口实,让人抓住攻击的把柄,对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产生负面影响。此为三不可。
“最后,目前内阁最重要的使命就是调和南北矛盾、维护全国统一,要想完成这一任务。内阁总理必须是威望素着之人,出面调停才能得到双方的信赖。宋某虽然平生自诩不落人后,但在这一点上确实不及孙、黄二位先生。乃至不如孙百熙、唐少川。若现在就任总理,无疑是自爆其短。此为四不可。
“有此四不可,宋某安能出任总理之职?而且袁项城此时以总理之职相赠,只怕也是包藏祸心,想让我们陷入内阁争斗,无暇顾及国会大选,我们又岂能让他称心如意?所以。对于总理之职宋某只能敬谢不敏!”
孙中山觉得机会实在难得,听完宋教仁的解释犹自有些不甘心:“既然遁初此时无暇顾及,或者说。不愿插足内阁,那我们能不能从会内同志中另选一人担任总理?”
“比如?”宋教仁问道。
“比如……”同盟会也算得上是人才济济,想找几个都督、总长人选倒也不难,像李烈钧、陈锦涛、于右任、马君武、谭延闿、柏文蔚、孙毓筠、景耀月等都绰绰有余;但要找分量足以压倒全局、才能足以治国理政的内阁总理人选。却是难如登天。孙中山思忖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人物。
边上的黄兴此时说道:“逸仙、遁初。你们觉得沈幼岚如何?”
黄兴口中的沈幼岚,就是前文提到的原广西都督沈秉堃。他被副都督陆荣廷排挤离开广西之后,先是返回湖南老家,随后到南京谒见时任留守的黄兴,结果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打得火热。当然,其中少不了沈秉堃刻意逢迎的功劳。比如沈秉堃已经五十出头,却称呼年仅38岁的黄兴为“克老”(黄兴字克强)。其余可见一斑。
总之,黄兴被沈秉堃哄得眉开眼笑。一高兴便任命他做了南京留守府高等顾问。此时推举总理人选,黄兴又想到了这位与自己私交甚笃的好友。
孙中山点点头:“沈幼岚不错!他在前清时期就曾护理过云贵总督,还担任过广西巡抚,要不是我等举义成功,未必不能入阁拜相。但是他思想非常开明,武昌首义不久便在广西宣布duli,被众人推为广西都督,随后转任湘桂联军总司令,率兵北上援鄂;民国zhèngfu成立后,又加入同盟会,积极献言献策。论资历、论人望、论能力,他都是内阁总理的合适人选!”
宋教仁却断然否决:“不行,沈幼岚绝对不行!充其量他只是个前清遗老,不过乘着易代之机改换门庭,摇身一变成为同盟会的干事,有何资历可言?又如何能代表我同盟会组阁?若说他有人望,大江南北有谁听过沈幼岚的名讳?若说他有能力,又何至于被一个土匪撵出广西?既然他连个土匪都对付不了,我们又怎么能指望他来对付声名赫赫的北洋军?”
孙中山有何赧然,随即反问道:“若依遁初之见,我们应该推选何人为好?”
宋教仁道:“反正现在内阁最多只有三五个月的寿命,总理人选是不是我们同盟会同志都不打紧,我们不妨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就以中山先生所说的资历、人望、能力为标准,在资历方面,自然无人能敌克强先生;说到名望,海内外应当咸推孙百熙;至于能力大小,那就言人人殊,需要仔细思量了。便是赵智庵(赵秉钧)、梁燕荪(梁士诒)、张啬园(张謇)、汤蛰先(汤寿潜)等人,如果有人力捧,也照样做得总理。”
黄兴此时才明白过来:“只怕袁项城一早就预料到遁初不会就任内阁总理吧?所以他才这么慷慨,以内阁总理一职相赠。其实他的本意还是想让赵智庵、梁燕荪等亲信接掌国务院,之所以推出遁初,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然如此,我们偏不让他如愿!即便遁初不愿出任总理,我们还可以让会中其他人出面竞选;若是会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人选,还可以请共和党、新中国党派人。我们要让袁项城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
“若要推举党外人选,我愿力荐孙百熙。”孙中山随即解释道:“世人一提及孙百熙,首先想到的头衔是大科学家、大教育家,又或者是大实业家。当然,孙百熙在科学上所做出的伟大成就,确实令世界对我国人刮目相看;他创办的经世大学以及其他一系列学校、研究院所,也造福我国民万世千秋;他拥有的家族企业富可敌国,利润惊人。但在我看来,这些并非他所有之能。
“早在十年之前,我就在美国的三藩市见到过孙百熙。当时他才二十多岁,意气风发,光彩照人,而且放言无忌,远不似现在这般沉静。相见未久,我们便谈及同盟会纲领,随即纵论国家未来政治大势。当时我以为他见识迂阔,都是书生学者之言,不足采信。十年之后,再以当前局势验证当时所言,却合契若神。这才明白孙百熙不仅在科学上聪敏过人,在政治上也当得起‘见事极明,虑事极深’这八个字。
“刚才遁初提到,眼下内阁最重要的使命是调和南北矛盾、维护全国统一,所以总理必须是威望素着之人。试问全国四万万民众,有谁能比孙百熙的威望更重?以他洞幽烛微之能、名扬四海之望,行亮辅良弼之事,建金瓯永固之功,岂不是得其所哉?”
黄兴笑道:“若是孙百熙担任总理,还有两点好处,一是不用担心他贪腐。他家财万贯,ri进斗金,自然看不上国库中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即便退一万步说,孙百熙在意那点蝇头小利,如今现在zhèngfu债台高筑,穷的叮当响,天天靠借贷过活,国库简直比那脸蛋还干净,也无处贪污去啊!
“另一个好处就是不用担心外交孤立。孙百熙自幼在美国求学,之后还曾在世界各大高校讲学任教,可谓师友满天下;而且三个妻妾中有两个是美国人,岳父、妻弟都是美国着名大商人;加上他在全球学界声名远播。如果他担任总理,何愁各国列强不承认新成立的中华民国zhèngfu?”
孙中山闻言也频频点头。
然而宋教仁却道:“二位先生应该明白,孙百熙越是适合当总理,我们越不能推举他出任!”
孙中山、黄兴俱是一怔:“为什么?”
宋教仁道:“因为国会大选即将到来,我们同盟会在选战中的主要对手便是共和党和新中国党,而孙百熙正是新中国党党首。目前共和党有分化迹象,新中国党隐然成为临时参议院中的第二大党,如果孙百熙此时出任总理,必然令新中国党声势大振;若再做出什么业绩,更是如虎添翼。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
孙中山、黄兴顿时为之默然。
宋教仁继续说道:“就我个人的看法,更偏向于推举赵智庵出任总理。此举既可以向北洋系示好,博得袁项城欢心,让同盟会在短期内获得较为宽松的发展环境,以便在选战中一举获胜;也可以让袁项城组建一个纯粹的北洋内阁,为我们将来实行纯粹政党内阁奠定舆论基础。”
孙中山不由得惊讶出声:“让袁项城组建一个纯粹的北洋内阁?你的意思是让同盟会现在主动退出内阁,让袁项城彻底掌控大总统府和国务院?这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让无数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革命成果付之东流的!”
“如果形势需要,我们可以主动退出。”宋教仁却波澜不惊地答道:“而且在我看来。无数志士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最大革命成果不是眼下的中华民国,而是我们同盟会本身,所以只要我们团结一心,革命成果就不会被破坏。”
黄兴皱眉道:“即便我们主动退出,如果新中国党三位阁员岿然不动,只怕袁项城的纯粹北洋内阁依然无法达成。”
宋教仁耸耸肩:“唐少川走了,我们走了,你觉得新中国党还能在内阁中呆得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