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陛下。”李景隆突然叩首,他极力抑制自己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臣斗胆,想问陛下,不知写下这两句话之大贤大圣何在,臣欲拜师,事之如父!”
朱元璋一听,不禁冷哼:“你想拜师?你想得美!你不问问自己配吗?”
他原本对李景隆耐性挺足。毕竟外甥的孩子,名字都是自己取得,又长得帅,没事多看几眼,也养眼。没想到啊,这家伙,到头来,墙头草,两边摇。
你要是钦慕燕王胸襟才干,像友德认咱一样,直接认主,跟在燕王麾下,陪燕王马上拿天下,咱高看你一眼。
你要是忠君事主,尽心竭力,陪咱允炆一路到底,哪怕能力不足,咱看在你爹的面子上,也对你宽待几分。
结果你呢?你瞅瞅你做的那事,你对得起咱,对得起你爹吗?咱都替你脸红!
老朱现在是怎么看李景隆,怎么觉得这家伙眉生奸邪、眼露狡诈,活脱脱一副黄鼠狼的模样,哪怕生得帅点,也不过是黄鼠狼披着人皮般矫揉造作!
老朱越想越生气,双目一瞪,就要开口。
而这时候,对上朱元璋目光的李景隆再次战栗,这一次的战栗,不为别人,为他自己。熟悉朱元璋的李景隆明白,朱元璋动杀心了!
他得做点什么,否则,颖国公昨日的忧虑,就是他李景隆今日的命运!
“陛下!”李景隆疾呼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元璋喝道,俨然一副给个恩典,让其说完遗言的姿态了。
就是这时,李景隆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视线来自燕王,燕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燕王!
李景隆福至心灵。
今日事由,岂不都出自燕王?
一切早在昨日陛下招他们问“800人如何打下江山时”,便有端倪。今日太子棺上仙机更是说得直白,燕王造反,他李景隆在最后给燕王开了城门。
虽然不知这到底是真是假,其中又是否有曲折缘由,但皇帝显然认为是真的。既然如此,假的也能成真的。
……尽管依然不明白,像这种燕王未来会造反的事情,皇帝为什么不藏着掖着,还要叫他们进来让所有人围观;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燕王造了反,皇帝态度这么暧昧,不止不太生气,反而一副我儿子还挺牛逼的样子;更不明白如此状态之下,为什么还要让允炆皇孙在一旁看……
但是李景隆已经明白,要怎么抢救自己岌岌可危的生命了!
“陛下!”李景隆一个大男人,居然当堂大哭起来,哭也哭得挺好看的,“陛下!臣对不起您素日的教诲啊!”
“你也知道对不起咱!”
“臣有眼无珠,不能识燕王天资英睿;一味浑浑噩噩,尸位素餐,竟还妄敢提起兵锋,与天命之主相抗衡,果然直如蚍蜉撼大树,兵败如山倒,臣这微名贱躯,不足为道,只恨害了我大明百万精锐;可臣又欢喜——”
“你还能欢喜?你欢喜什么?”朱元璋忍不住问。
“欢喜在这一战之中,燕王携雷霆威势,劈开臣心中雾霾,叫臣终于明白,燕王之仪,龙章凤姿,世所罕见,真类陛下,确为天命真龙。”李景隆双目含泪,咚咚磕头,“陛下,臣惶恐,臣有罪,实不能也不敢与真龙对抗啊!”
“……”
全场一时侧目。
朱允炆的目光,率先如电般射到李景隆身上,仇恨强锁定:记住你了,曹国公!
朱樉朱棡等皇子,亦不禁打了个颤,又撇撇嘴:曹国公,兵油子。
其余三个武将,也是人人不动声色,朝旁挪挪位置,远离李景隆:曹国公,丑陋了。
不过挪完了,傅友德轻轻一瞥李景隆,还是小动作捻捻须,心想:倒有我当年三成功力。
如此一念过后,这群人不能免于八卦之俗,集体看向当事人朱棣,却只见朱棣神色冷淡,崖岸高峻,仿佛根本不在意李景隆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朱允炆和武将们不敢说什么,几个皇子却冷哼一声,不怵朱棣,也不被他装到,反而以嫉妒的目光明确表示:
心中很爽吧?燕王!
这群人的眉眼官司俱都在朱元璋背后进行。朱元璋此时被李景隆说愕了,愕然之后,一口气卡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
最终,他狠狠吐出这口气,一脚把李景隆踹翻,骂道:
“你倒是会说话。”
倒再没那非杀人不可的怒火了。
这时候,光幕的声音又姗姗响起了,一下便把众人的注意力再抓回去:
【我们现在回到战役之初,看看双方打出了什么牌。】
【首先是朱允炆:
第一步,换兵,把朱棣身旁的嫡系兵马,也就是三个护卫队,以换防的名义调去开平,城里全换上燕王不熟的兵。之前说过,藩王的军权受到朝廷辖制。此时燕王还没反呢,只能是乖乖被拔了牙齿。
第二步,换老大。北平实权老大有三,管行政、管军事的都换成朱允炆心腹,管司法的和朱棣勾勾搭搭就被举报贬去广西了。朱允炆还很周密的把换走的燕王护卫队老大们叫来南京,让那些老兵群龙无首。
第三步,重重包围,朱棣造反前三个月,环北平的开平、山海关、临清、彰德,顺德都派人以练兵名义守着。
这三步下来,不说天罗地网,插翅难飞;也是步步为营,思绪缜密。按理来说,再抓燕王,手到擒来了吧?】
伴随着话语,光屏的地图放大至北平四周,并标注出了五个圆圈。这便是朱允炆派人守着的五个地点了。
这些话下来,别人不说,朱允炆听得可仔细了。他一边听,一边认真思索:
这一步二步三步……我觉得做得还不错吧?光幕也评价不错啊?难道是后面的布防有问题?
他确实不怎么明白军事,不由将目光投向现场的四位将军。
“这布置还算可取。”傅友德中肯评价。只是此刻,真正牵扯他注意力的,已经不是朝廷的布防,燕王的应对,而是——
“只是这开平卫所处竟被标注为内蒙古自治区上都镇,那上面灰色的莫不就是外蒙古?”
也不独傅友德在意。
其实之前大家就已经注意到这张地图的形状像个公鸡,和现如今大明所控范围着实有不少不同。
可待他们要细看的时候,那张地图却又消失了。
朱元璋皱眉问内侍:“记下了吗?”
内侍满头大汗:“禀陛下,刚才奴婢们已分配下去各记一块,如今正在紧急绘制。”
朱元璋不及再说,光幕又响起声音:
【朱允炆还是有三把刷子的,要知道,李景隆抓燕王的胞弟朱橚,那是多么简单:李景隆接到宫中旨意后,轻骑前往朱橚封地,敲开王府大门后,把门一围,旨意一展,直接把朱橚全家锁拿进京。野史八卦下,据说朱橚和李景隆是好朋友,那时候朱橚刚知道李景隆进城的消息,还在吩咐府中厨子,给李景隆准备宴会呢!】
李景隆心里一咯噔。
怎么又是我,我怎么哪哪都在?
他感觉一道灼热愤怒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毫无疑问,来自一向性情平和的周王朱橚。朱橚性子多好啊,乍听见这个,居然都忍得住不冲动,不给内侍添麻烦,只用眼神狠狠盯李景隆。
李景隆怀疑自己身上已经被那道视线烧出了两个窟窿。
他的泪水几乎再淌下来,苦涩同时自心中汩汩而出,很快蔓延成海,他满脑子竟是:
李某文不成,武不就,不过一得父余荫之徒,何德何能,竟在仙机之中,占据如此多的篇幅?
求求了,说说别人吧。难道在燕王靖难过程中,只有我一个二五仔登台献丑吗?!
光幕显然读不到李景隆的内心,所以它的声音还是那么轻快:
【再来看燕王的应对:
史书里记载,建文元年,闰七月初五,他幸运的从一个叫张信的二五仔口里知道朱允炆要干他了,于是当机立断先下手为强。连夜反杀了朱允炆派来的两个高官,夺取城门,黎明就占了北平。】
幸福来得太突然。
李景隆简直喜极而泣:终于有第二个人了!
朱橚一时愕然:
“虽然说是从内向外打,但北平那么快就被攻了吗?前面不是说朱允炆还布置了别的兵在城里?那些兵呢?除了那两个被杀的高官外,难道再没有人能组织他们,挡住燕王?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燕王凭800人,直接将北平占了?哥哥未免太厉害了!”
朱樉呵呵一笑:“你哥还没登基呢,法螺吹早了。”
朱棡倒是觉得正常,他的想法和将军们类似:嗯,手里800人,又是在对方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拿下一城,有何之难?我上我也行。
老朱脸色不太好看。
这两高官?咱看是这两废官!最好别被咱知道名字,否则广西从此就是他们的老家了!
他又想:
兵马调动的程序得加强,口令得复杂,权力分配也要再考虑——还好是儿子夺城,要是别人,我朱家江山岂非完蛋?
【攻克北平的当天,消息传出,燕王的老部下们就纷纷以城来投,通州,遵化,密云三个卫,合计人。
此时,开平的宋忠带着三万兵马正在赶路要干朱棣,听到北平事变,连忙掉头退守怀来,留俞瑱守居庸关。
朱棣点齐兵马,初八,让朱能迅速拿下在蓟州起兵的马瑄,生擒之;十一,就让徐安破了居庸关,迫的俞瑱退往怀来和宋忠汇合。】
朱能!徐安!
朱棣一扬眉,他终于听到了在靖难最初,就毫不犹豫跟随自己厮杀的将领。
回去就重重嘉奖——
“朱能……”傅友德也有印象,“是员猛将,我记得,北伐乃儿不花时,他也在燕王麾下吧。”
“猛吗?”朱元璋瞥一眼朱棣,冷冷一笑,“既然那么猛,就调来咱使使吧。”
朱棣:“……”
【从地图上我们可以看到,现代北京至怀来县直线距离约93公里,即186里,实际距离应该超过200里。古代骑兵行军一般一天在70-80里,极其精锐的如戚家军能急行军一天150里。
朱棣判断,宋忠虽有三万兵马,但人心不齐,在他安定下来之前先发制人干掉对方,防止居庸关被遏。
于是七月十五号,亲自领八千骑兵,一日就跑过200里,直扑宋忠!
宋忠想也没想到,朱棣能来的那么快,更没有想到,朱棣不过是一波冲击,就直接把他吃掉了!】
“一日200里?”刚刚反应平平的傅友德这时倒是瞥了朱棣一眼。
“一日两百里,仿若冠军侯再世。”郭英感慨。
“嗯,蒙古精锐,一人三马,方有此鬼魅速度。”耿炳文同样开口。
“戚家军不知为何?”李景隆小心翼翼,试图融入大家,“历史上,只有带兵如神似岳武穆般,能将自己的姓氏冠之以军队上,这戚家军,难道是可以比肩岳家军的存在?”
几位武将目光熠熠,你一言,我一语,要不怎么说,只有打仗的将军,才明白功夫在哪里。
“快是一回事,打是一回事。”老朱道,“看看怎么打,才能一冲就把宋忠吃掉了。”
光幕果然解释了朱元璋的疑问:
【宋忠手底下的三万人,一半是朝廷军,一半自燕王三卫。宋忠为了控制后者,让他们去打自己的旧老大,自作主张的撒了一个谎——一个将他葬送的谎。
他说燕王大大的暴虐,把他们留在北平的亲人全部杀掉了。
史书上说,朱棣是到了怀来才从间谍口中知道这件事,于是立刻想出了用燕山卫的家人们为前锋,扰其心志的法子。仗还没打呢,宋忠麾下纷纷倒戈来归。宋忠大败,跑去躲厕所。】
“蠢货!”朱元璋这才明白缘由,不禁怒骂。
傅友德他们,却各自凛然。有朝廷诏令在手,有本部兵马在手,甚至还将燕王人马的将领撤换调走,这样都不能控制军队,还得宋忠撒出这样的谎,军队才指挥得动。
这是宋忠废物蠢货吗?
这丝丝缕缕,难道不正证明了燕王对他卫队的绝对掌控力吗?
【但up觉得,事实应该不是这个顺序。就像前面讲的,北京到怀来200里呢,燕王如果是在怀来知道谎言,总不能开个传送门,把身在北平的士兵家人召唤过来吧?这些人,肯定是出发奔袭的时候就带着的。
up推测,从开平往北平杀来时的宋忠就已经撒谎了,否则,他甚至无法让这些士兵跟着他一起前往北平和燕王作战!然后,宋忠队伍的行军消息,被来投朱棣的小老百姓举报了。
是的,你没看错,老百姓。
估计朱棣要么是从这些百姓的口里知道谎言,要么听了举报后派间谍去打探了,做了完全的计谋才开始急行军的。这一信息战,燕王轻而易举,完全打赢了。】
“信息战?”朱元璋琢磨这个第一次听见的词汇,“好个‘信息战’!”
现场只有朱元璋的声音,一个精彩的战斗刚刚结束,其余的人半是回味,半是屏息,期待光幕透露出更多精彩的后续。
【此后,永平跟着投降,燕王又用间干掉了大宁卫都指挥使卜万,由心向自己的二五仔陈亨控制。至此,朱棣终于在北平附近小小的站住了跟脚。
从张信密告到宋忠谎言,再到朱棣甫一占据北平,左近便有三城“以城来献”,直接把脑袋别腰上,赌上九族,和朱棣一起造反了!
朱棣的个人人格魅力,可见一般。
朱棣到底是怎么能拥有这样的人格魅力?】
光幕的声音到这里,灵堂的人,也就齐刷刷将目光集中到朱棣身上。
他们也想知道,这个藩王,这个兄弟,到底怎么来的如此魅力!
是靠他的口才,许诺封公封侯,恩荫子孙?
是靠他的钱财,喂饱那些跟着他干的士兵?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从朱棣的带兵风格及作战风格中,解释一二吧。
记录在《奉天靖难记》里的,有这短短一个小例子:
在朱棣长途作战的时候,有个士兵生病了,于是朱棣把自己的备用马匹让出来,驮载这位士兵。左右都劝他说,你把备用骑让给了别人,回头你要用了怎么办?朱棣回道:人难道还没有马重要吗?
行军过程中,吃饭饮食,也都和士兵一起,士兵吃了喝了,他才吃喝。】
听到这里,以傅友德为首的几个将军暗暗点头:
爱兵如子,难怪能带出强军,难怪士兵愿意为朱棣效死。
可这短短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还有一次,朱棣和朝廷军打,一部分朝廷蒙古人被他俘虏了。朱棣当天就让这群人带着刀给他守营帐。还是左右劝朱棣说,你就不怕他们半夜把你刀了?朱棣简单回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坐的都是好汉,不会害我。果然,第二天,这些好汉就提刀上战场,为朱棣拼命了。】
朱元璋这时候也叹了口气,承认道:“不错,有咱几分大度风范了。”
其余皇子们暗诽一声:嗯,年轻时候的你。现在的你,就是但有风吹草动,嘎嘎乱杀。
【整个靖难之役,朱棣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亲自带精骑,远距离长途绕背突袭。而每一次,朱棣都身先士卒,率众冲锋陷阵。】
听到这里,众人面色骤变。
朱樉竟脱口而出:“若你伤了死了,岂非群龙无首,偌大基业,随风而逝!”
他未尽的话,恐怕是: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之贵命,岂可轻忽?
【刀剑无眼,何况在靖难之役中,朝廷兵马里的每一个人,恐怕都想要借燕王项上人头一用,好博个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朱棣不知道危险吗?朱棣不恐惧死亡吗?但朱棣依然亲自带领他身后的士兵——不是坐在安全的中军之内,而是站在他们身前——像一面引领他们向前的,英勇无畏的旗帜那样,带领着他们向前。
这一刻,朱棣不是天家藩王,他们不是普通士兵。
这一刻,朱棣不贵,他们不贱。
这一刻,他们是战友,他们是同袍,他们同进共退!
我想,拿破仑一世所喊出的那句话,正是朱棣这一行为的最好注脚。也是朱棣能以小小北平,能以800勇士,掀起覆灭建文朝廷滔天巨浪的根本魅力所在——
“如果我向前冲,跟上我!如果我退缩,杀了我!如果我战死了,为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