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姚广孝微笑着,礼貌但不失强硬地将自己的手,自朱棣双手中抽出。
而后,他正容道:“请王爷一一为我说来。”
这些事情要说起来,确实不短。
朱棣也收了情绪,将姚广孝带进殿中,让人坐下,自己则双手背后,在殿中踱步,一边踱步,一边将自己听见的那些,自己与朱元璋分析出来的那些,以及一些还没有分析的,逐一对姚广孝说起……
最后,朱棣说:
“关于成化朝的事情,我有点不明白,要和大师你议一议。”
姚广孝在短短时间之内,听了这么多东西,心中亦是激荡不已。
如今,他仅能靠着转动佛珠来勉强按下波涛汹涌的内心,说:“王爷请说。”
“此事说来,还得先说说父皇的想法……好叫大师知道,虽然我等的王妃,出身都不错。但父皇已经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乃是希望以后的天子后妃与亲王妃多是良家女,用以防范外戚作乱。
就此想来,那万贵妃之亲戚,理当也没有什么根基,多是与宦官相类,属于朝廷幸进之辈,皇帝的鹰犬罢了。
成化为什么会选择这些去对抗文官集团呢?这传奉官之恶名甚至影响到了太医一职,彼时的官场气氛定是极为紧张。”
姚广孝:“王爷是不明白,成化帝为什么不用武将们去对抗吧。”
朱棣:“不错,既然有成化犁廷之举,彼时军队应当也有些冒尖人物才对。自古以来,将相和都属美谈,既然是美谈,那便当知道——将相不和,才是常态。文臣武将,自古就是东风西风的关系。
抑文的最好办法,除重武之外,焉有其余?尤其是他的武功似有所得。”
姚广孝闭目片刻。
朱棣也不着急,只是坐下来,拿了茶壶,亲手注一杯茶。
细涓涓的流水声,响在骤然安静的室内,便如月夜之下,溪流潺潺,自是弥漫出一股宁静气息来。
为何会突然想到月夜呢?
朱棣此时方恍然发现,不知何时,太阳已经西垂,室内昏暗得都必须点起蜡烛来了。
也确实点起来了。
是侍奉在此的太监,在不打扰两人的情况下,悄悄然奉了盏烛台在便殿门口处。
他轻轻叹了一声。
盖因为,突然想到了光幕中,那兔朝的摩天大楼与闪亮灯火。
真想将那些,都搬入大明啊……
姚广孝这时睁开了眼。
双目湛湛有神,于昏暗光线中看去,其间竟似有道闪亮如银电的冷芒划过。
“成化帝确实颇有武功。但若这些武功之辈,是在成化朝才冒头的呢?如此,没有根基,没有关系,又如何与那文臣集团相抗衡?”
“怎会如此?他们就算是新人,难道无父无母,没有亲朋?这些优秀人才,泰半可能出身将才世家,另有一些,则是自己打出来的,前者就不说了,若是后者,也会很快的被武勋集团接触容纳。”朱棣分析。
有文臣集团,自然有武勋集团。
都是些相似之人为利益的聚合罢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颠扑不破啊。
“王爷莫忘了,那堡宗与您不同,长于深宫,不曾入行伍。他想御驾亲征,必是需要武勋重臣保驾护航。若是土木堡之变,这些勋贵们为了护驾,悉数战死呢?便如张玉将军都不慎战死东昌,战场刀剑无眼,十几万军队丧尽的大败,折损许多勋贵,也是极有可能发生啊。”姚广孝意味深长。
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朱棣这一迷,正是以自己度堡宗,错估了对方能犯下的错误!
朱棣被姚广孝一点明,心中怒火猛蹿,不免沉下脸来:“若是这样,武勋集团悉数殆尽,朝堂陡然失了天平一方……权利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它被文臣夺走了。”
姚广孝点头:“正是如此。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成化帝的登基肯定与武将没什么关系,拥立他的是文臣,没有武将支持的他,只能启用宦官这等人物,然后又用传奉官去抢夺文臣的吏部之权。”
朱棣喃喃道:“土木堡之变后,发生了北京保卫战。于谦是成化之前的人物,我又用不上他,我儿和我孙加一起才11年,想来他是极可能活到堡宗时期的。他又被称为北京城最出名的将领,那么,最可能的,就是他组织了北京保卫战,抵抗了也先等人的入侵。”
姚广孝接上:“而他不知道犯了什么事,需要被丘濬翻案。他应该死在成化帝登基以前,若他还活着,他就是成化帝最好的对抗文官系统的武将,没有人能忽视护卫京师这份泼天功劳——且正是护卫了京师,才能保证皇权的顺利交割。这还有了一份谁也无法质疑的从龙之功,理当位列百官之首,是如开平王、中山王一般的顶尖人物。
他若在,便是朝廷上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
便是文臣们有再深厚的关系网,也不敢随意炸刺。
毕竟,君君臣臣,纲常伦理,名声人望,他们都是讲究的。”
朱棣:“从堡宗到成化登基,若中间有人能代行权利,也只能是太后。但不对啊,太后是不可能治罪于谦的,她的权利本就来的不够正当,若想治罪这样一个功臣,朝廷百官一定会极力反对……”
说到这里,一道灵光,猛然闯进朱棣的脑海。
当他捕捉到这灵光,并将其看清的时候。
以朱棣之城府心思,也瞪大双眼,只觉寒意遍体,全身发麻。
“谁都不是,那就只能是堡宗了!堡宗,竟没有死在土木堡吗?!”
穿堂寒风阵阵,吹得那便殿门口的烛火飘摇。
那于火光之下,投于墙上的阴影,便也随着这火光,时而拉长,时而折叠,变幻出种种怪诞阴森的模样来。
须臾,姚广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这口气,很悠长,仿佛自胸腔的最深处,倾吐出来。
“如此,便说得通了,那堡宗,恐怕不止没死,还如那唐玄宗一般……”
安史之乱中,唐玄宗被追得四下逃窜,半壁山河陷于战火,真可谓狼狈万分,体统尽失!
“但,就算如此,又何必杀死于谦呢?于谦保卫了北平,也是功劳一件啊。”姚广孝思量道,“莫非是功高盖主?”
“哼,功高盖主?真是给这竖子贴金!”朱棣却冷笑,厉声道,“依我来看,恐怕是那于谦,为了保卫北平,而没有及时引兵去救堡宗,便叫堡宗从此记恨上了他,回来之后,便找个由头,把他给杀了,好泄心头之恨!”
“好啊,好啊!”
“真是我的好曾孙!”
“半分都不肖乃祖的家伙!自己没长半分打仗的本事,却长了颗这般小的心眼,也不知我的好圣孙——”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朱棣也有一点咬牙切齿了。
“是怎么把他教出来的!”
然而再想一想,这好圣孙,享年也不过三十有六,一时之间,也只能默默无语。
终于,他对着姚广孝,便在这昏暗烛火、呼啸冷风中,凄凉哀叹道:
“我被称为永乐大帝,文治武功,均为上上之选,帝皇之中,亦是人杰,一生不算错付。可我的儿子,只知文治,没有武功,我的孙子,早早谢世,我那曾孙,更是兵败土木堡,侥幸脱生,不发愤图强也罢,偏偏心眼只有芝麻粒,为一己之私,屈杀能臣,断了自己半壁江山!
难道我就只能看着自己一脉,江河日下,国势衰颓?”
姚广孝手捻佛珠,沉吟不语。
此时的朱棣,恐也不需要他的言语。
这龙子皇孙呵,这天命帝王呵。
逃不过世人的烦恼与痛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