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由前贤亲王府修建而成,说是修建,其实也不过将大门和前头的两只石狮子按照规制改一改,以符合太子的身份罢了,与东宫的富丽堂皇自然不能比。
但黎宝璐依然看得目不转睛。
假山,荷塘,青山,曲水,庭轩走廊组合成一片片令人惬意的山水缩景图,就在她以为已经走到尽头时,前面走进月门便又是一幅不同的景色,令人豁然开朗。
李安看出黎宝璐很喜欢,便特意绕了远路,带他们一路欣赏过去。
或穿过屏墙,或绕过一片梅林,黎宝璐总能发现柳暗花明后又一片风格不同的景色。
走了半天,黎宝璐感叹,“你们家可真大啊。”
堪比一个大公园了有木有。
其实生活在古代还是有好处的,那就是地多,随时都可以占一片地方建个公园一样的地方自个住,那个公园还是复古的!
李安笑,“我们才逛了不到四分之一呢,其实景色最好的还是在后院,那里有个小花园,是前贤亲王亲自督造的,虽比不上宫里的御花园,却也争奇斗妍,现在又真是百花盛开之时,你若有兴趣我一会儿让人带你去看。”
黎宝璐摇头,“还是算了,云哥哥下午还要回家吃药呢,不过你可以让人摘些花给我带着,那样我也算赏到花了。”
李安一怔,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道:“好!”
顾景云冷冷的盯着他的手看,李安只觉得手背一冷,他轻咳一声便收回手,转身道:“走吧,我阿爹估计等急了,我们从这儿绕过去就到书房了。”
顾景云的身份得保密,所以太子没在厅堂见他,而是在私密性更好的书房里。
太子正拿着本书端坐在书桌后,眼神无焦的看着前方三寸的地方,待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便抬头看过去,几乎是一眼,他就看到了顾景云。
顾景云与秦信芳长得有三四分像,但更多的是像他母亲,以至于虽紧抿着嘴,脸上也带着三分柔意,让人感觉不到严厉。
太子看着他,脑海中就不由想起十四年前那血雨腥风的一天,想到这孩子自出生起就在流放之地渡过,眼眶不由一红。
顾景云和黎宝璐掀起衣服正要下跪,太子立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顾景云扯住,微红着眼眶道:“你我师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顾景云怔了一下才想起他舅舅还曾是太子少师,虽然不是太子太傅,但也给太子讲过课,当过老师,而他和宝璐都师从舅舅,这样一算,他们还真是师兄弟。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太子的手站稳了。
黎宝璐闻言一乐,也不跪了,夫唱妇随的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去看他们的大师兄,又扭头看看他们的师侄。
李安直觉不好,立即转移开话题道:“阿爹,景云受了伤,还是让他坐下吧。”
太子这才认真的去打量顾景云的脸色,点头道:“是有些苍白,可看过大夫了?宫里给又安的太医还在府上,不如让他们给你看看。”
“多谢殿下,我已看过大夫,如今恢复的不错,不用再麻烦太医。”顾景云顿了顿道:“何况云如今身份不便公开,更不可请太医了。”
太子便叹息一声,问道:“你不愿意认回顾家?那将来有何打算呢?”
这个问题太过亲密了些,顾景云有些不适,不由抿了嘴不说话。
一旁的黎宝璐就笑嘻嘻的道:“殿下,不是不认顾家,而是要等云哥哥考中了状元再认,到时候我们也算衣锦还乡了。”
太子这才看到黎宝璐,“这是……”
顾景云一脸严肃的介绍,“这是我夫人。”
太子张大了嘴巴,目光在俩人间来回扫了扫,然后看向他儿子。
李安便知道要糟,他忘了告诉他爹这件事了。
其实这真的不怪他,这俩孩子年纪太小,又没有圆房,平时相处更像兄妹,而不像夫妻,所以他就下意识忽略了他们的关系。
好在太子殿下只是瞥了他儿子一眼,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度讨论,他笑眯眯的看向黎宝璐,以一种看儿媳的目光打量她。
第一眼便注意到她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干净且纯净,拥有这样眼睛的人通常都不会是庸碌之辈,太子很满意。
然后才看到黎宝璐的脸,嗯,圆嘟嘟的,脸颊上还带着婴儿肥,看着很有福气。
然后便是脸色。
太子:……
太子殿下看看古铜色的小姑娘,再看看白皙如玉的小少年,他觉得俩人的性别似乎有些颠倒。
好在黎宝璐脸色红润,很健康活泼,太子只能笑问,“小姑娘怎么晒得这么黑?”
黎宝璐默默无语的看了太子半响,手指一转指着李安道:“他也黑了。”
李安便笑着解释,“阿爹,不是我们黑了,是景云怎么晒也不会黑。”
太子转头看向儿子,还真是,儿子出去一趟也黑了好几度回来,因为是整个人都黑了,不嫌得突兀,何况大男人谁会在意这个?
所以他还真没发现,这样一来顾景云站在俩人中间就特别显眼了。
顾景云不喜欢这个话题,转移开道:“殿下见云可是有何吩咐?”
太子收敛心神,看着顾景云叹息一声道:“我与你舅舅一别十四年,为了避嫌,我们从不通信,虽从陈同等人那里知道他在琼州还好,但琼州实在险恶,我心难安,所以想问问他在琼州如何。”
“舅舅在琼州很好,因有几位叔伯照应,我们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担忧每年的赋税徭役,每日下地劳作之余还能读书下棋,并不多辛苦。”
太子一听却眼眶一红,秦信芳家世显赫,又少年成才,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奉承的,何曾受过那样的苦?
顾景云说不苦,那是因为他没享受过京城的荣华,心苦才是一切的苦的源头。
而流放一刑的狠毒便在此处。
杀头杀身,流放杀心!
李安见父亲伤心,忙上前扶住他,“阿爹,景云此次回来就是想办法为秦先生平反,说不定再过两年您就能见到他了……”
李安安慰着太子,而黎宝璐却看着太子微微泛青的嘴唇和微微抖动的手沉思,为了验证心中所想,黎宝璐主动上前一步扶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乖巧的道:“殿下,你别伤心,我舅舅舅母和母亲在琼州住的可开心了……”
黎宝璐的右手扶住他的胳膊,左手握在他的手腕上,太子驳杂不稳的心跳声便通过手指传递而来……
黎宝璐心中微沉。
太子喝了杯热水便感觉好多了,他对两个孩子笑笑,道:“本来是想叫了你们来安慰的,没想到却叫你们来安慰我。”
他沉吟片刻道:“你实不必避着顾家,我虽不能为秦家平反,但护住你还是可以的。”
“你是顾家二房的嫡长子,身份光明正大,又有太子府护航,不论你在顾家要做什么,我都能给你保障。”
顾景云嘴角一挑,问道:“包括顾家的爵位吗?”
太子一怔,然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他目光流彩的看向顾景云,朗声道:“只要你去争,我便为你护航!”
争皇位他是暂时争不到,但一个小小的侯爵他却还是可以保证的。
顾景云也一笑,摇头道:“算了,我不喜欢忠勇侯这个爵位。”
太子好奇的问,“那你想要什么爵位?”
“我不要爵位,爵位是给后人的庇护,然而我认为子孙后代的能力决定他们的权利,实在没必要为他们多费心思。”
“世人多以出仕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为目标,你不想荫子,那为何想要出仕呢?”
“我出仕是为了实现抱负,为了实现我自身的价值,与封妻荫子有何关系?他们想要怎样的权利便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尽多大的责任。”
太子便看向黎宝璐,“你不为她挣凤冠霞帔,不怕她怨你吗?”
顾景云骄傲的抬着下巴道:“能给宝璐荣誉是我之幸,但我想她更喜欢自己挣的荣誉。”
黎宝璐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目光炯炯的回视太子道:“殿下,诰命这种东西我也能自己挣的。”
“而诰命不过是朝廷嘉奖的一种手段,这世上远有比它更有荣誉的称号,实在没必要执着。”顾景云眼中带着傲然,当着两个皇家人毫不掩饰的揭露朝廷的本意,但他并不轻蔑这个制度,显然是认同的
他说,“世上多俗人,他们爱这个荣誉,认为封妻荫子是体现自身价值的重要标准,故诰命及爵位继承制可很好的激励百姓百官。然而我并不是俗人,我只要做了我想做的,达到了我想达到的效果就行。”
太子忍不住轻咳一声,目光惊异的看着俩小孩。
之前儿子便特意跟他提过,说顾景云很傲。
他不以为然,因为秦信芳也很傲,有才之人都有傲气,只要能认清自己的位置,他并不介意对方的骄傲。
但此时他才知道顾景云的傲与别人的不一样,他并不是骄傲于自己的所知,而是骄傲于自己内心的强大,骄傲于自己亲人的骄傲。
那种傲是刻在骨子里的,就好像他站在云端上俯视整个王朝,可他并不轻蔑众生,也不会看不起这个腐朽的王朝,他会保留着骨子里的骄傲去尊重众生和这个王朝。
这样的人不会慕权夺势。
太子不由坐直了身体,将他当成大人一般问道:“那你想做什么,想达到一个怎样的效果呢?”
顾景云一怔,这个问题宝璐也曾经问过他,然而当时前路漫漫,他所求也不过是给舅舅平反,因为没接触过外界,他只能天马行空的臆想。
但现在,顾景云的目光渐渐坚定,他看向太子道:“我想做帝师,我想教化天下万民,让他们不再为自身的愚昧而苦恼。”
太子和李安张大了嘴巴,黎宝璐却低下头去努力的憋着笑意,肩膀忍不住微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