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的钟声响起,才刚还叽叽喳喳凑在一起说话的小姑娘们立即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好,目光炯炯的看向门口。
听说这一节课的老师是应聘进来的女先生,其成绩排名第一,所以才被安排来教她们咏梅班的。
小姑娘们全都端坐在凳子上,满怀期待的等待着,然后黎宝璐便抱了一本书在大家惊愕的目光走进来,并上了讲台。
万二看到黎宝璐也一惊,然后便扭头看向旁边低着脑袋不敢抬头的四妹,总算是明白为何今天来书院她一副既兴奋又担忧的纠结模样了。
万二怔怔的看着黎宝璐,是书院考试的题目太简单,还是她学识真的如此渊博,不仅能够考上先生,还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
黎宝璐将课本放在桌子上,对堂下三十个愕然的学生道:“我知道你们惊愕,其实我也挺惊愕的,我本来的目的是要教一学级的学生。她们只有八九岁,年纪比我小,我觉得镇住她们并不难。”
“但书院先生奇缺,尤其是你们高学级的史学课,算学课和涉及武术的课程,能够出任的女先生一个都没有,而男先生们的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男院那边,所以即便我与你们年龄相当,书院也依然安排我过来了。”
黎宝璐对惊愕的学生们微微一笑道:“既然我们年龄相当,那我便不能再以年龄镇压你们,只能用学识了。孩子们,你们坐在这间教室里,可知我们为何要学史?”
被一个几乎同龄的少女叫做孩子实在不是一件太过美好的事,但看着小脸含笑看着她们的黎宝璐,大家却反感不起来,反而觉得好笑。
学生们也的确哄然大笑起来,和上一堂纪律严明的课程相比,这一堂课简直嘈杂得像是菜市场。
“我们为什么要学史?当然是因为学校的安排了,”一个女孩掩住嘴唇笑起来,一点也不压着声音尖锐的和前后桌的女孩们议论,“难道我们还能自由选择要学的课程不成?”
“就是,就是,这问的不是废话吗?”咏梅班里炸开了窝,前后左右桌的女孩们凑在一起,一边偷偷瞄着黎宝璐,一边掩嘴而笑,一点儿也不掩饰的当着她的面议论她。
万二也忍不住一笑,抬起头去看黎宝璐时却发现她正含笑看着她们,笑容似乎从未变过。
她微微一怔,便没有理拉着她说话的三妹。
万四也没说话,她直觉黎宝璐不好惹,何况她之前已经算是得罪她了,这时候怎么还会去招惹她?
见三姐毫无顾忌的样子,她不由伸手去拽她的衣服,示意她安静一些。
黎宝璐的目光划过万家两姐妹,然后便看向教室的左角,那里坐着两个小姑娘,正蹙着眉不赞同的看着教室里的同窗们,并没有和她们一样高谈阔论。
黎宝璐翻开一旁的名册,找到她们的名字,一个叫欧阳晴,一个叫郑丹。
黎宝璐记下她们的名字,见课堂上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便干脆拿着名册在上面认人。
名册是按照她们所坐的位置编写的,一目了然。
她只看了两遍便把人和名字都认全了,再结合她之前看过的官眷录,勉强能把这帮千金小姐背后的大山猜出个七八成。
万二见黎宝璐嘴角带笑的翻看着什么东西,不由心脏一跳,连忙扯了一把三妹,暗暗瞪了她一眼小声道:“安静些吧,真要闹到祖母面前不成?”
万三唬了一跳,扭头去看讲台上的黎宝璐,见她正目光闪亮,嘴角带笑的看着她,她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脸上的笑容消失,不敢再与旁边的人高谈。
她身边的人很快发现她的异常,下意识的看向讲台,神情也不由一顿,心脏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要死,怎么忘了她是先生,就算她年纪小,那也是先生呐。
其他人渐渐察觉到气氛异常,也慢慢安静下来,教室里立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中。
朱芳华刚太过激动,说的话太多,此时喉咙有些干痒,抬头见黎宝璐装模作样的站在讲台后扫视她们便不由撇了撇嘴。
要不是答应了母亲不拔尖,不惹祸,她早就起身去茶房里要茶水了。
刚才她没少说话,但她并不担心,毕竟刚才大家都在吵,法不责众,难道她还能单拎出她一个人来训?
和朱芳华一样想法的人并不少,虽然安静了下来,小女孩们依然眼珠子乱转,真正羞愧的低下头的人没几个。
黎宝璐合上名册,点头笑道:“很好,初次见面,你们便让我见识到了你们的教养。”
众人蹙眉,隐含怒气的看向黎宝璐。
“书院的考试分为五个学级,我以为你们能考入三学级就已经读过《三字经》《论语》等基础书籍了,可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你们,还是这些年你们在家读书只学其行,不学其理?”
众人茫然不解的看着她,万二却不由握紧了拳头,手无措的搓着衣角。
“我以为尊师重道是在启蒙之初便要学的道理,难道你们的父母家长,你们以前的先生没有教过你们吗?”
众人低下头,不管服气不服气,这一刻没人敢反驳黎宝璐。
师为长,长为尊,不管她们从心里多看不起她,多质疑她,在她还是她们的老师时她们便得尊敬她,至少刚才的行为是不可能有的。
她们都是通过很大的努力才能进清溪书院念书的,没有谁敢拿她们的前程和学业来赌。
她们已经做好了被黎宝璐痛批狠骂的准备,谁知道她却并没有骂她们,而是扬起手上的书道:“我们为何要学史?唐太宗曾说过,读史可知兴替,但它只是知兴替那么简单吗?”
“如今我们奉行遵守的伦理皆是先人一代一代改进后所设,君臣,父子,夫妻,兄弟,从而延伸到宗族,婚姻,律法。此乃人文,除此外还有科技,这一桩桩一项项皆可从史中窥见,研习。而国家,社会的发展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科技与人文的发展,能否研究出更先进的技术,能否制定出更适合人类发展的规则关系,这一切皆要基于历史。”
黎宝璐摇了摇手中的课本,目光微沉的看着她们道:“现在你们还觉得史学可有可无吗?”
一个小姑娘怔怔的道:“可这与我们有何干系呢,我等又不能参政议政。”
“那你觉得你能做什么?”黎宝璐平和的目光看向她,微微一笑问。
小姑娘有些局促的低头道:“我,我什么都不能做,家里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嗯,你是个乖孩子,”黎宝璐斟酌道:“那你的父母想让你做什么?”
小姑娘红着脸不说话。
黎宝璐笑道:“刘雅,你今年有十三了吧,你母亲是不是要开始给你说亲了?”
刘雅脸色爆红,糯糯的问,“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是我的学生,我怎会不知你的名字?”黎宝璐认真的看着她问,“你母亲送你来书院,应该是想给你说一门好一点的亲事吧?”
黎宝璐的目光划过其余人,“我想,在座的各位来此都抱有这个目的吧?”
小姑娘们全都羞红了脸,低下头去不说话,心里却忍不住抓狂,这样羞人的事先生竟然拿出来当堂说,实在是太不知羞耻了。
“然后呢?”黎宝璐问她们,“嫁了个好夫婿后便相夫教子,等孩子长大便像今日你们的父母对你们一般对他们,让他们成亲生子,传宗接代?”
“等到死后,或消亡于天地间,或忘却前尘重新投胎?可这样的你们,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区别吗?”
女孩们怔然的看着黎宝璐。
黎宝璐捏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后世无数人思考却那不出具体答案的名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人与牲畜最大的不同便是人会思考,孩子们,我希望你们能做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像提线木偶一样的牲畜。我不是让你们去反对什么,去抗争什么,而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是人!希望你们今后的人生能多些光彩,至少在面临死亡时你们能知道为何来这世间走一遭,这一生是否无悔?”
万二绷直了脊背问,“那先生可知自己为何来这世间走一遭?”
“知道啊,”黎宝璐展开笑颜道:“为了一个人,一个使命吧。你们也可以想想自己为何而生,而活。这件事你们可以慢慢想,不着急。”
学生们都呆呆的看着黑板上的三问,心里却并不平静。
黎宝璐没再给她们抛出更多的问题,说再多她们也接收不了,不如慢慢来。
黎宝璐可以理解她们的茫然,因为她前世像她们那么大时也是这样。
当时她有许多的理想,想当那种受万人敬仰的科学家,甚至想当警察,想当兵,但最后她却是去当了老师,还是半路出家的支教老师。
少年时的理想一天一个变,几乎没有固定的时候,她被现实和各种环境挤压着,最后选了个自己并不太感兴趣的专业。
毕业出来才做了不到半年便每日都在心里质问自己,你的这一生就这么过了吗,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当时她茫然,父母和哥哥并不理解她的茫然,却对她做什么事都表示支持。
所以她辞职跑去支教没人反对过。
她在那座小山村里当了三年的老师,语数英,体育音乐道德,六门课,三个班级只有她一个老师。
和在城市里一样忙碌,心却安定了不少,送走一个又一个学生,看着他们笨拙的努力活出自己的人生和精彩来,她感觉人生瞬间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