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被这场血腥、出乎意料的战事给吓到了。
上百万人的城市,安静好似鬼城。
除了街道上巡逻的兵丁脚步声,还有巡捕5营战马的马蹄声,再无其他动静。
4品以上京官,脸色严肃。
排着队进入紫禁城,至太和殿参加紧急朝会。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逐渐消失在了太和殿的屋脊。
太监们点燃了数百根碗口粗的蜡烛,为阴森的殿内提供照明。
乾隆坐在龙椅上,整个人显得十分阴郁。
他在暗,大臣们在明。
所以大臣们甚至看不清皇帝此时脸上的表情,只能惴惴不安的磕头。
“诸位臣工想必都知道了吧,来京的36国夷使是骗子,全是骗子。他们把朕当成了傻子。今天,又把理藩院的驿馆变成了战场。”
“你们都是瞎子吗事先就没有一个人认真审查过这些人的来历吗你们就这样糊弄朕”
“大清的脸面,不止是朕的,也是你们的!”
殿内,回荡着乾隆愤怒的吼声。
和珅半闭眼睛,跪着纹丝不动。
相比乾隆的好面子,尚书侍郎们的尸位素餐,他为帝国操心更多。至少,他一直在竭力改变帝国财政的困局。
那些骗子杀了也就杀了,时间会淡忘一切。
摆在面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对待伤亡惨重的撒克逊使团
……
“皇上,臣等请明正典刑,将这些胆大包天的夷使凌迟。”
“对。”
“君辱臣死。”
都察院、翰林院叫嚣的最大声。
乾隆坐在阴影当中,默默的注视着底下所有臣子的反应。
他只觉愤怒、耻辱在血管中来回翻涌,一股极大的挫败感笼罩了自己。
一瞬间,他还想到了另外的关键问题:
这个骗局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或者说,有多少人知道海外有多少人知道大清帝国有多少人知道
青史会如何记载野史又会如何幸灾乐祸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堂会审。现在就去,朕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口供。”
“遵旨。”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3人匆匆离开太和殿,神情惶恐。
不远处的偏殿内,
关押着俘虏42人,几乎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王总宪,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大司寇应当上大刑,速速拿到所有口供。这些该杀千刀的夷人。”左都御史态度十分鲜明,兹事体大,务必和皇上在同一个战壕内。
只不过,用刑的过程过于血腥。
他躲到了门外,虽然看不见,但是依旧被那突然迸发的惨叫声吓的一哆嗦。
……
刑部高手云集。
他们好似绣花一般,给这些俘虏体验了传说中的18道酷刑,血珠飞溅,碎肉横飞,宛如屠宰场。
狱卒:“好蛮夷,骨头够硬。这都不招!”
哀嚎的海盗:“你xx的倒是问啊”
不是狱卒不问,而是理藩院的通译晕倒了,换了2波人才勉强配合完成了问讯过程。
刑部尚书本人对于鲜血倒是免疫。
但是,那些口供词听的他心惊肉跳、头晕目眩。
转头一看,负责监视的御前侍卫也听的站不稳脚跟,手脚发颤。
再听下去,只怕是大伙儿小命不久啊。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布局宏大、时间跨度数年、精准针对大清皇帝的骗局!
那个兜售骗术的团伙头目居然就是“大清的老朋友”——赛里斯使团正使,红头发史密斯。
京官们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陪同送行的礼部官员经常提起此人虽为蛮夷,却拥有一颗“大清的心”。
尚书心中哀嚎,待会皇上看了口供,气血岂不是要逆流。
60多岁的人了,万一撑不住
公认的太子候选人,永琰还远在江苏督师呢,要是有个万一。
完了,完了。
……
此时,他有些羡慕自己的副手,正在江北办案的侍郎郑谨生。
心里嘀咕着:
“老郑啊,本以为你接了个烫手山芋。结果现在才发现,山芋算个啥,忍忍烫掉一层皮就过去了。咱这是揽下了块滚烫的焦炭,手掌烫穿了也不够啊。”
而此时的太和殿内,
众臣围绕是否“如何对待撒克逊使团”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辩论。
和珅一党,主张安抚撒克逊使团维持友好关系,照常购买战舰。
用工部尚书的话讲:
“我大清并非有意,这是一次典型的误伤事故,故而撒克逊国王必定会理解。区区十几条人命,不会影响两国友好关系。”
而吏部左右侍郎皆激烈反对。
“我大清富有四海,何须折节交往蛮夷。蛮夷有什么好的打仗是靠战舰吗战舰能上岸占领城池吗水师乃小道,陆师才是王道。”
更有甚者说道:
“谁能为撒克逊人的忠诚担保他们就是诚心待我大清有没有可能他们两边卖军火呢蛮夷之心,其心必异。”
……
乾隆坐在龙椅上,只觉暴躁不安。
他活了60余年,从未有过这种无力感,挫败感。
即使遭遇过几次重大的军事失败,他都风淡云轻。因为他足够自信,这些都是跳梁小丑而已。
秦驷默默的站在一旁,
他猜到主子最担心的什么,是面子,是能不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四九城内好说,直隶也好说。关键是海外
这帮骗子可是来自南洋,只怕早就
寅时两刻,
一名侍卫匆匆跑进殿内:
“禀皇上,津门镇总兵葛培飞在东华门外求见,说有紧急军务。”
殿内所有人立马扭头,望向这个侍卫。
侍卫硬着头皮,说道:
“大沽口抓获了1名逃跑的撒克逊使团成员。”
“什么”
大臣们瞬间议论纷纷,风向瞬间逆转。
和珅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他意识到事情正在往不可逆转方向滑去。
朝廷需要粤海关的关税,需要那批欧式风帆战列舰。
一旦彻底撕裂,
撒克逊人会报复的,沿海烽烟四起,届时又是靡费钱财兵丁。还有暹罗的大米,南方的漕运改海运,全完了。
自古以来,杀害使团都是战争的前奏
……
乾隆压抑着怒气:
“打开宫门,带到这里来。”
津门镇总兵葛培飞这是第一次迈入神圣的紫禁城,一路上脑袋晕乎。
他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使团武官艾默生,走进了太和殿。
见此蛮夷桀骜,不肯下跪,于是一脚揣在膝盖窝。扑通,艾默生痛苦跪地。
“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没有吭声,自有臣子开口:
“葛总戎,怎么回事”
“津门镇兵丁巡逻途中,意外抓获此夷人。他想花银子收买渔民,将他送上战舰。下官知道厉害,故而一刻也不敢怠慢快马进京禀告。”
“拉下去,审讯。”
“嗻。”
……
艾默生怎么也没想到,他先是用金子溢价购买了一个路人的马匹和衣服,跑到了大沽口。
结果,就差那么一点,又被巡逻的绿营兵抓回来了。
他心如死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刑部尚书请示圣意后,得到了用刑的许可。
不出意外,艾默生没抗住。被各种恐怖的刑部吓的魂飞魄散,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三法司拿着一叠口供走进了太和殿。
秦驷举着蜡烛,乾隆一份份的翻阅。
这些骗子来自爪哇、婆罗洲、苏门答腊、马六甲国籍更是五花八门。
在看到“大清的老朋友”史密斯,在南洋四处兜售诈骗书时,他只觉喉头血气翻涌。
朕丢人,居然丢到了海外
南阳的殖民圈知道了,那岂不是外面的汉人也都知道了
欧罗巴的君主们很快也会知道大侄子路易十六也会知道罗刹的叶卡捷琳娜老娘们也会知道
天地会、白莲教、伪吴王他们个个都会知道
……
乾隆自觉一股郁气,直冲脑门,眩晕疼痛,整个人开始发飘。
开始剧烈咳嗽,
拿开手帕时他只看了一眼,入眼猩红,赶紧捏成一团塞进了衣袖。
他微闭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了片刻,忍着那种濒死的眩晕感,
低声说道:
“传旨,速召撒克逊使团主要成员入紫禁城。”
卯时,
斯当东、洪任辉2人做好了心理建设。
离开驿馆前,他告诉使团内其他幸存者:
“我没有回来之前,鞑靼人若要闯进来,你们就果断开枪。”
依旧是8抬绿呢大轿,护卫如云。但一路上街道肃静,毫无人影。
半个时辰后,
抵达紫禁城内,一名神情敌视的侍卫大声说道:
“拜见大清皇帝时,尔等必须双膝下跪,三磕九拜。否则,杀无赦。”
斯当东目不斜视,带着染血的纱布走进太和殿。
单膝下跪:
“撒克逊王国临时全权使节,斯当东,拜见大清皇帝。”
见乾隆许久没有开口,和珅问道:
“马嘎尔尼子爵可好
“他,死了。”
殿内,泥塑般的队列微微骚动,随即又恢复了死寂。
……
“在下想将所乘的2艘战舰交割给贵国。贵国支付相应的银子,同时让我们离开。这是一次可可怕的误会,但不应该影响双边关系。”
斯当东的话,让和珅心中一阵欣慰。
乾隆坐在龙椅上,平静的注视着这个冷静的出奇的撒克逊人。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道:
“传旨,按王侯待遇厚葬马嘎尔尼,厚葬撒克逊使团所有死难者。抚恤幸存者,每人赏赐白银300两。”
“谢大清皇上。”
“不过,朕希望你们再留下一段时间,冰释前嫌。那2艘战舰可以先做交割。”乾隆缓缓起身,“今日,将那些夷人俘虏凌迟。”
“退朝。”秦驷悠长的声音响起。
……
这一天一夜,乾隆都没有合眼。
大臣们也一样,疲惫之情掩饰不住。个个如同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出了紫禁城。
顺天府的官差,沿街敲打铜锣。
“菜市口凌迟人犯,老少爷们都去瞧喽。”
躲在门缝后的老百姓,反而松了一口气。
杀人,就说明这事过去了。甭管是什么事,甭管多严重。只要过去了就好啊。
日子还得凑合着过。
而回到养心殿的乾隆一下子就站不稳了,一夜未睡加上巨大的心理打击,让他感觉力气全无。全靠意志撑着坚持到了这里。
秦驷连忙扶住,刚要呼喊御医。
就被乾隆阻止了:
“不要声张,去,把这个烧掉。”
秦驷望着染血的手帕,表情心疼又恐惧,擦着眼泪去照办了。
……
靠着软塌,乾隆闭眼歇息。
“主子,喝碗参汤。”
“嗯。”
“秦驷,伱入宫多久了。”
“21年了。”
“朕现在交给你一件大事,务必要保密。”
“奴才遵旨,死也不敢泄密。”
“到宫外找个靠谱的大夫带进宫,就说是你的亲戚来紫禁城想谋个差事。再派几个靠得住的人,拿上朕的手谕去淮安府召回永琰,去武昌召回阿桂,要他们立即进京。”
秦驷毛骨悚然,抬头:
“主子放心,主子保重。”
乾隆疲惫的一挥手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整个精气神好像被抽空了。
他徒劳的瞪大眼睛,害怕看到阎罗殿判官的模样。
……
和珅求见,被挡了。
几位王爷求见,也被挡了。
更有各部尚书侍郎、九门提督,一概被挡驾。
秦驷面容轻松,笑呵呵的告诉众人:
“皇上累了,需要休息。和撒克逊人的战舰交割,诸位要上心。”
“臣等遵旨。”
然而,和珅刚一接触斯当东,就碰了软钉子。
斯当东表情很诚恳:
“希望贵国尽快把我们送归大沽口,否则战舰上的水手们也不敢私自交割。战舰复杂,即使你们匆匆接手,也没法上手。还是需要我们的人耐心教授,起码半年。狮子号是一艘优秀的三级风帆战列舰,我可以向你保证,它可以轻松干掉南方叛军的一支舰队。”
这种貌似诚恳实则提防的态度,让和珅颇为狼狈。
难办啊!
回到府中,
他和宠妾小七商量,将自己在其中的困难处境和盘托出。
……
“老爷,您是说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居然没有迁怒于任何人,朝堂之上就连贬官流放都没有”
“是啊。”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
“老爷,怕是龙体”
“嘘。”
和珅紧张的起身,查看确保没有闲杂人等靠近院落。
“我的老天爷,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和珅额头全是汗珠。
“老爷可想清楚了”
“你的意思,让我去拥立新帝”
“万万不可,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
和珅心神不宁,端着空酒杯连喝了两次,才尴尬的放下。
“老爷,朝中之人眼光浅薄,他们只会攻讦你庇护撒克逊人。而不会考虑到杀光撒克逊使团的后果。”
和珅痛苦的揉搓着面皮:
“他们根本不明白和撒克逊人开战意味着什么。不止是上千万两的直接间接税收没了,闽粤沿海也会处处烽烟。撒克逊王国的实力绝不亚于准噶尔汗国,更要命的是,它是海上的准噶尔!”
……
小七同情的望了一眼这个男人,低声说道:
“老爷,不如看开点吧。这天下事,谁做的越多,谁就错的越多。不做,反而不会错。”
“道理我都明白,可,可我这心里觉得对不住皇上。”
小七叹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老爷,如果嘉亲王登基,您还能坐稳现在的位置吗在诸皇子当中,您和哪一位的关系最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