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心中叫苦不迭,对着扶苏却恭恭敬敬的应承道:“长公子放心,臣虽未曾考虑过此事,却可在大朝会前一一找到博士学宫之中的博士官详谈,他们都是饱学之士,即使未必有经国之才,却也绝非不明事理的人,只要知道分疆裂土之事于国无益,定然不会固执己见。”
蒙毅显然也清楚儒生们的尿性——“凡是先人做过的就是最好的,凡是违背先人所做的都是最糟的”——立刻了悟了扶苏话中隐藏的意思,猜到了儒生们若是知道嬴政并无分疆裂土赏赐子女的想法,定然会炸开,频频上奏,闹得朝中不宁。
秦王嬴政品性强硬,具有超凡的胆略,自他执政以来,追求的就是强大,为此不断摸索新路,引领着秦国朝堂做出许多改变,从不满足于先王为他遗留的荣光,想要让他延续旧制,眼睁睁看着秦国陷入周朝时期那种诸侯分治、刀剑相向的局面,是绝无可能的。
对嬴政来说,创新之路上经历挫折和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道旧制是错误的,仍旧蒙头踏上这条不归路,因此,若是儒生们提出在疆土治理上“法先王”,他们绝对会和秦王嬴政爆出激烈的冲突。
儒家学派讲究“有教无类”,因此学生最多,遍布五湖四海,若是秦王和儒生之间闹出矛盾,结果简直不堪设想,对秦国征服民心更是没有一丁点好处。
蒙毅脑中快速滤过这些内容,心中忽然一凛,意识到太子在自己还没考虑过的问题上已经想得如此深远了,不由得对年不满弱冠之年的扶苏接下大王权柄而感到心悦诚服,叩首的姿势也不如最开始那般,仅仅因为扶苏地位而维持的僵硬了。
扶苏看出蒙毅态度上的转变,微笑着伸手将他扶起,一双如海洋般深沉包容的眸子看着蒙毅,轻声道:“那么此事便要劳烦廷尉丞了。”
“太子客气了,廷尉府将博士学宫的权利下方,博士学宫领头人也是年轻气盛之人,骤然手握大权,难免举止轻浮、不服管教,臣去压一压他们本是应该的。”蒙毅顺势起身,他身子微微一晃,赶忙抬手捏着额头,脸上露出难受的神色,没等他站稳身体,内侍梁已经上前扶住蒙毅的手肘,托着他在原地站定。
扶苏立刻道:“国尉丞不如先去歇息几个时辰,看你面色发青。”
蒙毅再次捏了捏又晕又胀的额头,抬头强笑一声,摆手不当回事的说:“国事要紧,博士学宫新进来的这些博士官谁知道都是些什么性子?要是有一两个喜好掐尖挑事儿的,大朝会一团喜气就要被他们弄糟了。臣比大王还年轻不少呢,身子扛得住。此事一了,臣就蒙上被单睡他十个时辰。”
蒙毅说着笑了起来,拱手向扶苏辞别,扶苏皱着眉头,赶忙吩咐:“粱,派人用马车将国尉丞送回去,别让他路上自己走,确定国尉丞到家歇下了再回来。”
“是,太子,奴婢明白。”粱应下此事,扶着蒙毅走出书房。
他扶着蒙毅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已经从扶苏明确的态度之中看出他对蒙毅的信任——长公子已经变成了太子,必定是日后的秦王,能被未来秦王看中,他自然要恭恭敬敬的伺候着蒙毅,让他一路舒心惬意,不能辜负了太子的心意。
将身体确实疲乏困顿的蒙毅送进车厢,内侍梁贴着车夫的耳边小声叮嘱:“宁可路上走得慢一些,也别让廷尉丞颠簸到,他几夜没睡了。”
车夫赶忙点头:“小人都明白,家令不必担心。”
蒙毅坐在马车里虽然困倦,精神却异常亢奋,根本没有丝毫睡眠的意思,他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为了自己之前的发现而感到兴奋。
“太子嗅觉敏锐更甚于大王,真乃大秦的幸事。”他低喃一声,嘴角自然露出笑容,舒展身体干脆平躺在车厢之中感受着车轮碌碌的滚过咸阳宫的石板。
车夫得到内侍梁的叮嘱,驾车自然以稳为要,马车走得不算快,足足用了两刻钟才驶出咸阳宫。
这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蒙毅猛然坐起身,手掌接连不断的拍在车厢上,高喊道:“转头去廷尉府,我要事要与李斯商量!”
“吁——”车夫“哎”的应了一声,扯着马头转了个方向,奔着廷尉府而去。
当蒙毅走进廷尉府内里最宽敞的院子,发现廷尉李斯所在的房间果然透出灯光,他拍了拍车夫的肩膀低声说:“今夜我有事要和廷尉商谈整夜,你回去复命吧,就说这是我亲口说的便可。”
语毕,蒙毅不等车夫回话,已经抬脚走向大屋,直接抬手将屋门推开大门。
李斯正皱着眉头,一笔一笔在净白的锦帛上书写着大字,骤然没蒙毅进门的“吱嘎”声打断,只好停下笔,他心疼的看了一眼锦帛,不怎么高兴的说:“国尉丞来得也太不巧了!笔式断了,这张字就废了。哎,糟蹋了好好一张帛。”
这时候的锦帛都是奢侈品,归国家掌控,虽然为了统一文字,嬴政大笔一挥,爽快让李斯有需要就随便到国库里面取用,可李斯多年节俭,一直不舍得糟蹋这些昂贵的物件,每次都要犹豫多日,心里有了十足把握才在锦帛上下笔。
眼下因为蒙毅骤然进门而让一个字毁了一张锦帛,心疼得李斯说话都没有往日和风细雨的好强调,对着蒙毅颇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意思。
他有叹息一声,皱着眉头摆手道:“罢了罢了,你来肯定没好事儿,有什么又要我劳神的,直说吧。”
蒙毅露出爽朗的笑容,直接在李斯面前坐下,敲着大案道:“今日我入咸阳宫向太子禀报各位大臣功绩的时候,发现一件趣事。”
李斯干瘦的大掌托着写废的锦帛,低哼一声,口气淡淡的说:“对着老夫故作玄虚什么,有话就说。长公子从小就不是简单人物,历练这么多年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没进步吗?”
蒙毅霎时大笑出声,拍着自己的腿,玩味的说:“我还以为廷尉会向我询问自己录入的是几等爵位呢!”
李斯头也不抬的说:“通侯,食邑六千户——老夫的功绩约莫便是这样,再高是上不去了。哼,这有什么可稀奇的,长公子如何了,你还没说呢?东拉西扯个什么。”
“廷尉不是不着急嘛,我拉扯几句又有什么紧要的。”蒙毅笑着用李斯说过的话顶回去,随即再也不卖关子,直白道,“我也以为太子会纠缠于我呈上的功绩之中到底有多少错落,可太子想得却是这份功绩和大王定下的长策在大朝会颁布出来,会引起什么震荡。”
蒙毅说着摇了摇头,真诚的赞叹道:“蒙毅虚长年岁,亏我还为了大王的看重而沾沾自喜,我完全没办法和长公子相比啊——蒙毅还在考虑大王赋予的任务,太子心里装的已经华夏九州了。”
李斯这才像是听到了什么趣事,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向蒙毅,等他对上自己的眼睛,才略带调侃的说:“老夫看,国尉丞确实是不如长公子太多了,你竟然没看出来长公子说这些话的意思。”
蒙毅一愣,差异的追问:“太子说这些话,还另有深意?”
李斯摸了摸下颚的胡须,“呵呵”的笑了几声,伸手拍了拍蒙毅的肩膀,低声道:“博士学宫最近表现得有些激进,老夫知道,而对博士学宫权力下放的事情也是老夫一力主持的,此事还得到过大王的赞同。你说长公子若是直说‘李斯啊,你放出去的博士学宫不听话,整日找碴不干正事儿,不如把博士学宫收回去继续管着吧’,会有什么结果?”
大王和李斯的脸面自然都过不去,而博士学宫的博士官也会觉得太子对他们不满,想方设法给他们下绊子,日后只会闹的更凶——当然,这件事情之中最难堪的人会是给了博士学宫权利,又证明自己办了错事的李斯,这对他在廷尉府之中的威严也是一次巨大的打击。
但若是接下此事的自己把消息告诉李斯,那么李斯为了保全脸面必定会主动出手料理博士学宫,他还得欠下太子一份天大的人情。
既能够顺利解决了不服管的博士官,还掐准了自己办事必定要照顾他人脸面的谨慎性格,甚至不忘记加深与一国廷尉之间的感情,一箭三雕之计,太子果然非池中物!
蒙毅脸色不由得变得极为难看,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与扶苏之间年龄和本领不对等的差距,颇有些受到打击。
李斯看着蒙毅的脸色,笑了笑,温和平静的开口:“长公子愿意让国尉丞做此事的传话者,看来长公子对国尉丞信任非凡啊。”
蒙毅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他也懂得太子的态度,面色立刻和缓,神色郑重的拱手对李斯道:“此事便辛苦廷尉了。”
“哎,无事,老夫理应管管这群猴了。”李斯摆摆手,随后看了一眼仍旧摊开在膝头的锦帛,笑着说,“撕成条,正好给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博士官们发信。”
语毕,李斯提笔在锦帛上挥毫留下一片片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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