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孽子!他何时应下殿下的策论邀请?!”李斯再也维持不住脸上淡定的神情,猛然将手中的书简掼在地上,站起身怒气冲冲的高喊而出,他额头青筋毕露,神色堪称狰狞。
正因为微寒的出身和自身超人的能力不相匹配,李斯对此十分介意,向来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秉持的原则是出身高贵之人能做到的原则我要做,出身高贵之人做不到的美好品行我也要做。
是以,这些年来,虽然李斯稳步高升,甚至力挽狂澜成为唯一一个成功阻拦了嬴政犯中二病——谁敢劝他别驱逐老娘滚蛋,就干掉谁——的官员,可他却从来没做过任何违反乱纪、以权谋私的行径。
蒙氏一族祖孙三代、王翦王贲父子均获高位那是人家自己战场拼杀出来的本事,他儿子名声不显,凭什么因为投了个好胎就跟着占朝廷便宜?
(╯‵□′)╯︵┻━┻呸!老子不同意!
我儿子不能因为我的面子做官!
老子丢不起这个人!
眼下看着老实沉默的长子直接接受太子考校被任命了官职,李斯气得胸口焖痛不止,双目赤红,恨不得将儿子生吃了。
扶苏面色不变,微笑着展开手握着李斯干瘦的手腕,牵着他坐回桌案前,语调温和的说:“丞相何必恼怒呢?阿兄在我前往蒙恬将军麾下的时候已经不挂名的随性,帮着预算粮草、辎重统筹。阿兄为人端方,对兵事更不是一窍不通,加上有丞相教导,是个可用的人才,难道就因为他是丞相的儿子,便要终老田间吗?”
李斯被扶苏堵得哑口无言。
李由是李斯的亲儿子,而起还是长子,若说李斯不曾对李由有过高大上的期望,李斯自己都不信,但正因为李斯感念嬴政对他的知遇之恩,李斯决不愿意亲手撕破秦朝清明的政局,让有功之臣把“家里孩子塞进朝廷当封赏”变成现实。
万事需要从自己做起,李斯要是自己都做不到,还拿什么说服其他官员?
因此,哪怕李斯先送李由给扶苏做后勤,现在又将长子带在身边打下手接触政务,他都没开口提过一句给李由安排个官位的事情。
可李斯想得再多再好也禁不住亲生儿子掉链子。
摔!这个孽子,怎么就忍不住咬了太子抛下的饵食,变成上钩的活鱼了呢!
李斯再看一眼被他亲手摔在地上的书简,心中惋惜之情更胜,等到理智渐渐回归,叹息一声,伸手将其捡起,拂去上面根本不存在的尘土,苦笑道:“太子好意老臣明白,可太子知道自己所作所为对朝局的影响吗?老臣身为秦朝宰相,未能替陛下分忧,选出足够的官员,反而把亲儿子推了上来——自此之后,哪个于国有功的官员不想要分一杯羹?”
扶苏歪了歪头,做出一个与他气质绝不相符的纯真笑容,笑得李斯背后直发毛,抖着嗓子说:“太子怎么这样看着老臣?可是老臣哪一句话说的不妥?”
“李由并非借了丞相的余荫,乃是考取太子幕府的属官,这又有何不可呢?”扶苏终于掀开自己温文儒雅的外皮,露出其中包藏的芝麻馅。
太子属官,确实是随便太子自己怎么拿标准挑选的,除非犯了国法,否则亲爹也没什么能够指手画脚的地方。
更何况,陛下也早就想从忠臣良将家里挑选子嗣给扶苏做班底了。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儿。
( ⊙ o ⊙)啊!李斯紧紧盯着太子扶苏的笑脸,一滴汗蓦然顺着额角留下。
“陛下,太子将此事奏请陛下了?”李斯虽然使用着疑问句,可语调笃定,已经对自己的猜想十拿九稳。
扶苏从堆在桌案上的简帛之中摸出一张扣着鲜红大印的锦帛,轻轻巧巧的放在李斯掌心,语调轻快的说:“月前随着上报给父皇的奏章一同送到军中了,这是父皇的批复。”
(╯‵□′)╯︵┻━┻你们爷俩太坏了!
能不能愉快的玩耍了!
一起阴人很过分,你们造么!!
李斯深吸一口气,终于没有破坏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形象破口大骂,他抖着手来回不停的深吸了几口气,终于说:“事情已成定局,也罢,便如太子安排吧。”
“孤未曾迁出咸阳宫,属官且用不上,便让李由去三川郡担任个郡守,也好给腾老叔做个帮手。”李斯刚一松口,扶苏已经摆出下一句,彻底将他坑了。
三川郡和内史郡都是战略要地,非心腹之臣不能看守,扶苏此话一出,哪怕李斯内心疯狂叫嚣着“你又来坑老子!!!”可眼眶却还是忍不住发酸——人的下限一旦被打碎了,破裂的速度就再也不是自己能够控制得住的了,李斯最初为了长子入朝为官而愤怒,现在却全新感激嬴政和扶苏父子二人对他们家的信任。
李斯看着扶苏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终于向他深深拜服,沉声道:“老臣多谢太子信重,犬子定然为大秦效死力,不辜负太子今日的信任。”
“丞相和嬴氏互为婚姻,难道现在不是为我大秦效死力?”扶苏话一出口,李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家的儿子都取了公主过门,家里的闺女嫁给各位公子为妻,这日日夜夜还真就是……效死力!
说完了此事,扶苏和李斯一齐停下说笑声,扶苏低声对内侍吩咐:“将各府官员请来。”
言下之意,要召开重臣之间的小朝会,内侍领命匆匆而去,所幸扶苏心疼这群年岁不小的大臣,大刀阔斧的在咸阳宫中开辟出许多庭院供其办公,眼下找人快得很。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人已经到齐了。
扶苏与朝臣相互建立,随即,他将一份书简推到他们面前,神色郑重的说:“原本父皇有盘整九州道路的想法,因为大战刚刚平息不久,民生凋敝,孤劝说父皇将此事押后,可眼下道路已经严重影响粮草辎重的调运,此事不能再拖了。”
秦朝修整九州在朝臣之间有着明确的分工,李斯身为丞相总览全局,迁任郎中令的蒙毅负责后方调度,处理政务效率显著,不过眼下太子扶苏提出的问题都不归这两人管。
因此,在场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管束着道路和水利的王贲与马兴身上,而他们俩又一齐看向治粟内史郑国。
郑国当初敢带着韩王安的密令忽悠嬴政十来年,面对太子自然也不会怯场,他爽快的摊开手道:“老夫早有此意,因此这三年多时间带着一群人四处跑,眼下天下河渠大道都在老夫脑中了。”
马兴和王贲现在做的活计都算是转职,即使接手三年多了,对自己的工作仍旧处在摸索阶段——幸亏百姓正在享受得之不易的安定,且人心安稳于故土,否则出了老秦三郡的地界,破败的路况能把人逼疯,就算路逼不疯人也会被车颠簸而死。
见郑国成竹在胸,马兴立刻高兴的说:“如此一来真是太好了,我和将军都能率军攻城,现在手下征发几十万民夫挖沟开道也不在话下,您在地图上把需要建设的地方勾画出来,咱们带人立刻就干,一两年还不修完?”
兴头上来了,马兴脱口而出的不是王贲现在的官职而是他在军中的称呼。
听到这话郑国一点没给面子,叹息一声后,直接道:“王贲将军水淹大梁是一把好手,可若说修建,他就不行了——两位清楚老夫为了定下《四海渠路图》用了多少人、多少时间吗?”
马兴自然是不知道的,王贲也不可能知道,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郑国目的不在于让他们俩难堪,问题之后没再卖关子,立刻揭开大案:“不提老秦三郡已经修建完成的水利和大道,自打陛下征伐天下,老夫便是攻下了哪里立刻带着徒子徒孙赶往何处,哪怕这样,也是日前才将此图完成。更何况开路比修建河渠更难,山川阻隔出来的穷乡僻壤多得数不尽,想要彻底勾连天下大道,非百万民、非十数年不可得。”
听到郑国的话,扶苏若有所思,开口询问:“孤若是不仅仅开通道路,而希望天下大道和沟渠连成一体呢?”
郑国终于笑了起来,高兴的说:“可喜可贺,太子明白老夫的意思了!”
哪怕战乱频仍,六国道路损毁的再严重,终归是有路可循的。
要是需将这些损毁的道路和沟渠重新修正疏通,简单得很,但如此一来,除了无谓的耗损民力又有什么意义呢?六国官制的道路宽窄本就各不相同。
这能逼死强迫症!
秦朝自嬴政而下,无论太子还是官员都有非常严重的强迫症,对“天下一”这个概念异常执着,他们需要的是一体规划,将天下的道路和沟渠联缀如蛛网般缜密,留下万年不毁的工程。
如此这般,一切便要从头做起,实地勘察和细心绘制图样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实地勘探这个艰难的任务已经被郑国完成了——真是个好消息!
天下道路水利,再没人能对着郑国指手画脚,扶苏郑重叩拜,认真道:“请老令教导,为孤拆解其中疑难。”
“三代之时道路和沟渠合二为一,一同行走;其后战乱,商君定计破除此法,道路与沟渠分开设置,道路为同行牛马军队而设,才有了马兴所领的道路署司空和王贲将军的河渠署大田令。但沟渠和大道分开之后因为所管的人员不同,彼此又不会相互商讨,天下道路和沟渠的冲突渐渐多了起来,而且断裂之处也多不可数,实为繁乱。”
扶苏脑中响起胡亥曾经指着蜘蛛网说过的话,不由得将其脱口而出:“若天下道路能够如同蛛网一般四通八达……”
“太子好见识,老夫正有此意!”
郑国一声喝彩让扶苏的思绪瞬间从回忆中抽离,心尖像是被羽毛轻擦而过,越发思念久违的少年。
……不知道胡亥现在是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