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初沉默半天,也无个回话。
他本是要去严家的,谁知碰见郭家马车,欣喜之余又想起外面流言,恐见面清哑尴尬,便裹足不前了。后来又见他母亲马车也进去了,他虽想念她,更怕她见到自己如今模样难过,因此生出近乡情怯的恐惧来。如此瞻前顾后,便始终未迈入严家园门。
这时见问,他踌躇半响,终道:“不去了。”
黑风便道:“周管事刚送信来了。”
方初忙问道:“说什么?”
他目光凝聚,恢复敏锐。
黑风道:“总共盘下来十五家作坊了。这是霞照城里的。别处的消息还没来。”
方初问道:“周管事呢?”
黑风道:“现在南城青石巷接手一家坊子。”
顿了下又补充道:“还有一事:银子没了。”
方初又沉默下来,然神色并不见焦急。
任何一行,既有口碑出众的行首,也有艰难谋生的行尾,丝织业也一样:十大锦商之外,湖州和临湖州小作坊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这些作坊或是三五亲友合作,只有几台机子;或是单家独户操作。所出织锦虽比不上大锦商的鲜亮,自有相应商家和客户购买。
然世道艰辛,每日每月,都有作坊关闭,或被吞并。
又无声无息间,有作坊忽然建立,甚至兴起。如郭家。
方初眼下就在倾其力量收购这类小作坊。
他站起身,沉声道:“走,去看看。”
主仆两个结了账,出酒馆侧门,顺小巷往河边走去。
那里。有一艘乌篷船在等候。
酒馆掌柜满脸堆笑地站在门边恭送,暗想这位爷在这耗了半天,也没见干什么,也没见吃什么,临走倒赏了他五两银子,真大方。摇摇头,猜想他是出门闲逛的贵公子。到外面消磨春光的。反正他得了好处就是了,于是回去不提。
方初主仆乘坐乌篷船,半个时辰后。在城南一处石阶边靠岸。拴了船,和黑风上岸,从后院进入一间厅堂。
就听前面传来说话声,其中正有周管事。
他也不出去。走到窗口往外看。
只见外面是天井,有男男女女从各房往前门搬运货物。另有个十二三岁的皮小子站在院中和周管事不知说什么,旁边还有两个小孩子,以及一个猴头猴脑的中年人。
就听那小子道:“大爷,我姐姐的织锦手艺在这一块可是最好的。不信问这位高爷。他最清楚。”
他满怀信心地转向中年人,希望他帮着说句公道话。
那高爷斜眼冷笑道:“好!十分好!比那郭织女手艺还好!可惜的很,这位周爷不雇人。人家只买人。刚才都说过了。也就你牛二子,脸皮比城墙还厚。一遍又一遍地求。你既不肯卖姐姐,还是守着她,等她在织锦大会上拔头筹帮你争脸面吧。说不定运气好,也能被皇上封个‘织女’呢。那你牛二子可不就牛气冲天了!”
他口气不无埋怨,倒像和牛二子有仇。
上房有个搬东西的少女跑过来,急促道:“二子,别说了!”
她大概就是二子姐姐,被高爷暗损,又羞愧又尴尬,
牛二子傲然道:“那是,我姐就比不上织女,比旁人也不差。”
牛姑娘拦他不住,羞得满面通红。
任他吹得厉害,周管事也没动心,歉意道:“小兄弟,对不住,我们不雇女工。”之前他就解释清楚了,奈何这二子歪缠不放。
牛姑娘也知弟弟脾性,深深地低下头。
牛二子并不泄气,眼珠一转,又问道:“那大爷看我呢——”他把小胸脯挺了挺,显示风采——“我要的工钱不高,帮着跑跑腿、打个杂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这霞照城大街小巷没有我不熟的地方。城外十里八乡我也门儿清……”
周管事依然摇头,道:“对不住,我们不雇人。”
牛二子见他滴水不漏,说不通,又转向高爷。
他商议道:“高爷,横竖你也不做这买卖了,你那几台破织机人家也不要,你搬走还费工钱,不如卖给我,省了你老好些事呢。”
高爷瞪眼骂道:“你小子又想干什么?雁过拔毛?做梦呢!我就是把织机劈了当柴烧,也不卖给你。——你能给我几个铜板?还不是骗我白送!”
牛二子忙道:“你看看,你老还是这副臭脾气,损人不利己,何必呢!要改改了。早要肯听我的主意,这坊子也不得卖了。如今卖都卖了,还死撑着干嘛?我又不是让你老白送,咱们来估个价……”
一面说,一面扯住他袖子往西厢房里拽。
高爷如被踩了痛脚般,骂道:“屁!你小子能有什么主意……”
拉拉扯扯、不情不愿地和牛二子进了西厢。
方初就听见西厢传来牛二子声音,什么“这台机子快散架了”、“这台机脚踏坏了”等等,夹着高爷“胡说”“瞎了眼”等语,争吵不休。
他听了一会,示意黑风叫周管事来问话。
周管事进来,将买作坊的经过简单回了。
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接手这宅子,以及少量生丝和平纹绸、锦等存货,还有两个织工,如牛姑娘这种聘用的则不在其列。
方初略问了几句牛二子的情况,便命唤他来见。
周管事诧异,还是依照他话去叫了人。
牛二子很快来了,他姐姐想是不放心,也带着两个弟弟跟了过来,站在门口,迟疑地看着方初,不知他找弟弟何事。
牛二子又和高爷谈崩了,然他面上毫无颓丧之色。见了方初,顿时眼睛一亮:这位公子爷目光沉凝,气度俨然,真好一表人物。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女,遇到了一见钟情的少年般,磨不开眼睛。
方初不言不动,任他打量,也打量他。
牛二子对方初的评价:这是一个有能力的金主!
方初对牛二子的评价:这是一个性格坚韧的小泼皮!
双方评价完毕,方初先发话,问道:“你能告诉我,买那些破织机做什么?若说得有道理,我就助你买下来。”
他听周管事说这家的织机破旧不堪,早要淘汰了,不然他们就接受了,奇怪牛二子会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