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
陈蝶衣第一个学会的词汇,是地狱,明白的第一件事,是何为地狱。
陈家,就是地狱。
这里试图延续葬送了无数女人的封建糟粕。
陈威试图用他大家长的权威,让所有人明白,他是至高无上的,他规定女人不能上桌,规定女人地位低于男人,只能依附男人生存。
他要让陈家人明白一个道理,这个道理便是,只有遵守他陈威的规矩,他们才会获得利益。
而他制定的规矩,是他当年在其它地方学来的。
他是利益既得者,和他一个性别的人,也是利益既得者。
唯一受到压迫的是嫁入陈家,以及出生在陈家的女人,用她们的血泪,换来陈家人的幸福,这是她们的福气,也是她们的命。
她们要是有不满,那就是不懂事,就是忤逆。
陈蝶衣尚未出生之前,陈家最小的女孩子,是陈九妹,还有更小的,那是陈九妹的侄女们。
陈九妹生得好,陈威认为,她将来能够为陈家换来一份强力的姻亲对象,是以,陈九妹的生活过得比家里其他人要稍微好一些。
但仅仅只是一些罢了。
她们没日没夜地干活,干完地里的活,回家伺候家里大老爷们,一个不顺心,便被毒打一顿。
陈九妹记忆最深刻的,是她的嫂子。
她有好几个嫂子,但被她承认的,只有那么一个。
嫂子因为过度劳累,将手中的东西打翻在地,因此而被她的兄长一顿拳打脚踢,她上前阻拦,也挨了几个巴掌,要不是陈威对她还算好,她或许也会挨上嫂子挨的打。
“嫂子只是太累了,她白天黑夜,没日没夜地干活,你还不准她休息,她不是故意打翻东西的。”
陈九妹护着嫂子,和兄长对峙。
“这是她的命,也是你们女人的命,陈九妹,你以后也和她一样,你以为你多高贵呢?”
陈家女孩,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如同九妹的名字,因为排行第九,是个女娃,从小就九妹九妹地叫到大了。
嫂子握住陈九妹的手,同她摇头,让她不要继续和自己兄长对嘴。
等兄长离开,陈九妹扶着嫂子起身,嫂子流着泪,同她说话。
“我原本,也是如你一般花骨朵一样漂亮的女孩儿呢。”
“你现在也很漂亮的。”
“是吗?”
嫂子碰了一下自己的脸,垂眸不再多言,她只是在无人注意时,死死握着陈九妹的手:“你记着,你一定要摆脱陈家,你要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陈家的女孩儿,基本都是用来换取利益的,哪怕陈家女孩儿在外面被活活折磨死了,那也是她们的命。
如果有人从夫家逃回来,以为娘家会护着自己,她们只会收获满心的绝望。
她们没有出路,就像是嫁到陈家的女人,看不到任何光明一样。
但更多人,她们习惯了压迫,习惯了一切,她们会说,这就是女人的命啊,谁让她们是女人呢?
陈九妹日渐长大,和她年龄相差仿佛的同胞哥哥也娶妻了。
而她认定的唯一的嫂子,却在迎新妇这天,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床榻之上,死前,本就缠绵病榻多日的嫂子,还再次挨了一顿毒打,被打至吐血。
血吐在陈九妹裤腿上,她眼中,仿佛都带上了一层血色。
她嫡亲哥哥的媳妇,长得比陈家所有女人加起来都还要来得更加好看一些。
可她偏偏嫁入了陈家。
陈蝶衣出生时,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陈九妹,陈九妹以自己哥哥的媳妇肚子里孩子可能是儿子为借口,在她怀孕时,对其多有照顾。
可惜,孩子出生后,不是儿子,只是个女孩而已。
陈蝶衣最开始,没有名字,只得了个小虫的昵称。
她妈妈给她起了名字,就叫蝶衣。
名字里有蝶,大概是因为,被陈家人蔑视的一口一个小虫而激到的缘故。
他们叫她小虫,她的母亲就认为,自己的孩子必然会化茧成蝶,迈向更加广阔的天空。
陈蝶衣记忆中,陈家所有人都是一只只时刻欲择人而噬的恶鬼。
陈九妹也是,只是,陈九妹是拥有色彩的,鲜活的那一只。
陈家男人是恶鬼,陈家女人是为虎作伥的伥鬼。
她很小的时候,对家的概念,只有自己的妈妈,她对爸爸没有任何孺慕之情,只有浅淡的埋怨。
后来见过几次所谓的爸爸之后,这份浅淡的埋怨,变成了惧怕和憎恨。
因为,那也是一头恶鬼。
只是,这头恶鬼吃人的模样,或许相较于其它恶鬼,会相对而言,更加斯文一些。
可本质上,他也是恶鬼中的一员,没有任何差别。
她最鲜活的人生,大概是短暂离开陈家这个地狱之后。
等到懂事后,才发现,那短暂的鲜活,也是承载着无数苦痛的。
只是幼小时的她,尚且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她不知道对她十分和善的大人,为什么说不上两句话,就会别过头擦眼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拿同情怜悯的眼神看她。
她只记得,她有个姐姐,那是她第一次对哥哥姐姐这样的称呼,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她的姐姐,好看得像是会发光一样,姐姐会找到被关在黑漆漆的柜子里的她,会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出黑漆漆的柜子。
她被姐姐拉着手奔跑时,如同奔跑向了蓝天白云和温暖的阳光。
姐姐会给她带好吃的,会搂着她,温声给她讲故事,那些故事,她早就不记得具体讲的是什么了,但她始终记得记忆中的美好感觉。
她靠着浅薄的美好回忆,在枯燥乏味的地狱继续生活。
她厌恶着的,有父亲这一身份的男人,总会在喝得酩酊大醉时,和她絮絮叨叨地说他有多喜欢她妈妈。
等到酒醒,他又和不同的女人发展了不同的关系。
被他带回家的女人,有些对她充满敌意,有些对她视若无睹,极少数人,对她抱有难得的一丝善意。
她从来没有回应过,于是,难得的善意也没了。
家里的生意似乎遇到了困难,彼时,蝶衣已经长大成人,大概是她父亲自诩的深情作祟,他倒是不曾短了她的生活所用。
蝶衣可以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她喜欢绘画,喜欢看着白纸上,一点点一滴滴地呈现出美好画面的感觉。
蝶衣十八岁,她的父亲告知她,他给她寻了一门顶好的婚事。
他说,他自觉亏待她和她逝去的生母,所以,他不短她衣食用度,让她享受着富贵小姐的生活。
更是为她寻了下半辈子的依附,她一辈子都将衣食无忧,幸福安乐,这样,他也算对得起她逝去的生母了。
她本可以反驳,可有时候,却连反驳都觉得浪费精力。
他连人都不是,你怎么会奢望区区几句反驳的话语就能令他幡然悔悟呢?
他不会幡然悔悟,他只会恼羞成怒。
蝶衣安静地倾听,逆来顺受地应和,她仿佛一个提线木偶,前往何方,做出什么决定,全凭被别人掌握在手中的线定夺。
当然,掌握着她这个提线木偶的线的人,也早就习惯了她的温顺和逆来顺受。
所以,根本不会有人提防她,警惕她,只当她是透明人无视。
蝶衣嫁的人,家境殷实,也算有钱,陈家自诩与其门当户对,但对方只觉陈家是上不了台面的泥腿子。
这泥腿子还带了脏。
因为陈家的家风,但他们确实需要攒下了不少家业的陈家的资金注入,加上歹竹出好笋,第一眼相看,男方父亲,就觉得气质不俗,对蝶衣十分满意,便认下了这门亲事。
但男方不同意,他崇尚自由恋爱,向往着书中文豪的潇洒豪放,他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时尚开放,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
一如他心中的白月光女同学那般。
但他失望了,他同蝶衣吟诗作对,蝶衣一言不发,初见的惊艳,渐渐失去色彩,原本的惊艳,也褪了色。
曾经看她只觉她美,如今看她,却觉,这美,透着虚假,如同被人精心摆放在橱窗中的精美娃娃。
所以,他敷衍应对婚事,新婚之夜跑出去和狐朋狗友彻夜不归,婚后几乎不着家。
他不着家,蝶衣就成了碍眼存在,婆婆认为都是因为她,自己的宝贝儿子才不肯归家,看她诸般不顺眼。
对蝶衣而言,无非是从一个大坑中,跳到了另一个大坑罢了。
她仍旧是逆来顺受的样子,越是如此,似乎就越是释放出旁人心中的恶,他们将所有不顺心都发泄到蝶衣身上。
白月光同学归来,他当即同对方腻歪痴缠到一处,大概是还记得自己曾是个人,他倒是生出了几分愧疚,在她再次受到刁难时,还会出声回护两句。
虽说,这回护带来的只是更多的刁难。
他视她为民国时被时代浪潮抛弃的封建糟粕,他的白月光同学,则是与时俱进的新时代女性,独立自强自信。
他带白月光女同学归家,女同学穿着时尚好看的白色裙子,她穿着红色的旗袍,二者对视时,他倒是生出了为什么红白玫瑰,竟然不能同时属于他的遗憾。
对她,也就生出了更多柔情。
等她继续逆来顺受,成为被抛弃的那一个,他搂着白月光女同学,心里却没了得到白月光的开心,有的只是空荡荡的失落。
他开始念起她的好,回忆中,她的美也如同被揭开了那层薄纱,将原本的美丽尽数展现了出来。
越如此,他就越是怀念过去,陪在身边的白月光,就成了掉在纽扣上的白色饭粒,多看一眼,只觉泛呕。
而被抛弃的,却成了心头鲜红的朱砂痣,念念不忘,以至于,仿佛生出了无限深情。
这不知道从何处生出的无限深情,让他食不知味,日思夜想。
再见时,他眼中闪过惊艳。
提线木偶脱离了桎梏她的丝线,变得鲜活起来,透着惊人的美,也让他心头的朱砂痣,颜色变得越发深,宛如一滴心头血,落在他心上,将他的心都烧出了一个窟窿。
他迷途知返,苦苦哀求,按理说,结局本该是大团圆结局,最早的火葬场,男主只要迷途知返,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男主回头之前,无论女主受过什么苦难,什么折磨,精神和身体遭受什么创伤,都如过眼云烟,他们终究会和好,会和和美美幸福一生。
男主的虐,是失去女主后的痛不欲生悔不当初,是整夜酗酒,甚至因此住院,然后他的身边人,以至于女主的身边人,便会出现,前来劝解女主原谅男主。
为什么原谅他?
他只是不懂爱,他爱你,却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以至于伤害了你,可他是无辜的。
他把对女同学的欣赏,当成了爱,但那不是爱,他爱的是你啊。
他对你如此深情,为你都住院了,他可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啊,你难道还不该原谅他吗?
虚假的火葬场有什么意思呢,既然都说火葬场了,那么,是不是应该稍微尊重一下火葬场,直接走骨灰都扬了的一条龙服务呢?
劝解说好话的人,口水都说干了,蝶衣却轻轻一笑:“你聒噪的样子,挺像个小丑的。”
劝解的人恼羞成怒,拂袖而去,并转头调转口风诋毁起了她。
正主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形销骨立,看起来极度憔悴,他满眼深情,单膝下跪,请求她再给一次机会,一次,让他们之间能够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笑得十分开怀,他看恍了神,以为她笑,是对以往一切揭过,愿意同他重新来过的意思。
他嘴角才初初上扬,却听她说:“你这个样子,丑得蛮别致的。”
听岔了吧,肯定是听岔了,她一定是喜极而泣,喜不自胜,欢喜得都糊涂了。
“我说,你勉强还有个人样的时候,我都把你当空气,你现在都这幅鬼样了,为什么你却自信满满,你这么自信,你家里人知道吗?”
他如遭雷击。
她却已经扬长而去。
等他血气冲上脑门,恼羞成怒之时,却发现,她走了,走得毫不留念。
【出错了,是原谅,是幸福美满的大结局啊。】
被分配到火葬场任务的系统差点死机。
同为菜鸟,系统的活轻松至极,和养老没什么区别了,就是,养老竟然也会出错?
系统必备研读书籍,人类学中,人类有个神奇的,百试百灵的招数,屏幕花屏了,拍一拍。
系统出故障了,重启一下。
虽说此系统非彼系统,但想来,道理应该是差不多吧。
毕竟,神成为神之前,也是人,那作为神的造物的系统,也可以这么解决,吧?
系统打算重启,重新来过,结局一定就会修正成功了。
重新来过,蝶衣下毒,陈家几乎被她一窝端。
系统:……
啊啊啊啊!
我坏了!我没救了!!重启救不了我!!!
统生如此艰难,做系统,太难了!
系统试图摆烂,救不了,救不了一点。
死就死吧。
在它等死之际,有同源气息的同类联系到它:【老统,你想要活着不?】
【要!我不想被销毁。】
【来来来,你活命的天大契机到了。】
它仔细阅读同类传输过来的信息,提出疑问:【剧情不要了嘛?】
【哎呀,你这个剧情它落后了哇,现在的火葬场,男主对女主不好的事,统统都会被洗白,而且男主必须是纯洁的,还得仔细把握好一个度,不然火葬场一去就回不来了。】
【啊?】
【你个小土统,我该怎么和你说呢?总之,剧情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剧情崩了,世界就失去支柱,我任务失败,我也要无了啊。】
对主系统而言,麾下小系统,一个呼吸的功夫,就能出现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它们的存在,实在是无关紧要。
除非,它们有了了不得的机遇,或是幸运存活下来,一步一步变得更加强大,一如前百的系统大佬们,榜上有名,是所有统子的骄傲和目标,也算得上主系统的亲崽。
【所以才说,有个机会啊,你听我的,就能活,不听我的,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其实,没有剧情也不错啊,听说,真正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所谓剧情之说,天选之子当然也有,但他们只是得到了一部分偏爱,在芸芸众生之中冒出了头。
可若是失去他们,对世界而言, 却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不像刚刚生成的小世界,连规则都是残缺的。
规则残缺的小世界,剧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轮回,命运也是既定的,怎么挣扎都没有任何用处。
主系统是创世神创造的,创世神肯定是人类,不然怎么会这么偏爱人类呢?
主系统认为,人类的情感十分珍贵,所以,主系统为自己的造物,模拟了人类的情感模块。
但这些模块到底只是模块而已。
它们变得强大,模块中的情感便会无中生有,从虚假变成真实。
而拥有了情感后,系统就有了私心,有统变得狠毒,为了完成任务,不择手段,然后消亡得比谁都快。
还有统变得心软,完成任务时,同宿主之间诞生前所未有的真挚感情,最终,为了这份感情,它们陪着宿主赴死,而不是在宿主死去后,换一个宿主,继续自己的任务。
系统千千万万,排名前百的系统,被称为大佬也不奇怪。
就像是火葬场系统,它就生出了,不想继续让女主重复那无休止的轮回剧情的想法。
隐约中,它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不妥的,它想变强,就得完成任务,它的任务就是守着新诞生的小世界,让它彻底稳固。
而小世界变得稳固,从虚幻向真实靠拢的过程,靠的就是一遍遍轮回重复的剧情所产生的能量。
它却生出了不想轮回继续的想法,这无异于主动寻死。
而剧情女主,甚至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并非独属于女主的金手指,女主自然无法知晓它的存在。
它只是在接到任务后,便来到女主身边,陪伴在她身边,看她呱呱坠地,看她牙牙学语,看她经历剧情中的欺凌,看她活在地狱,看她如提线木偶,看她最后选择原谅,自认一生幸福美满。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年老之际的女主,弥留时回顾自己的一生,却突然落下眼泪,她用苍老的声音由衷地发问。
“我这一生,真的幸福美满吗?”
这一问,被系统知晓,如深山神寺中轰然响起的清澈钟鸣,声音穿过层层虚拟数据海洋,直击它的核心。
系统也出现了变化,只是,它没有意识到这份变化是什么,只是在忧心,它的统生这就要没了啊。
现在,它却有了拯救自己统生的机会。
哎呀,人类有句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
系统欣然应允,将自身能量尽数传输过去,陷入沉睡之前,它却用虚无的视角,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主。
轮回重新开始,女主呱呱坠地,用哭声告知世人她的到来。
但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衔尾蛇吐出被它含住的尾巴,舒展开身体,时间长河奔腾而下,形成了一条有起点,但终点还尚未抵达的真正的,时间长河。
虽说,这河小得过分。
真奇怪,她突然惊醒,自己质问自己,问自己这一生,是真的觉得幸福美满吗?
可这一问,为什么还影响到了自己呢?
系统彻底陷入沉睡,失去所有意识。
它其实抱着悲观的想法,这一睡,大概就醒不过来了。
也好,比人类经历的折磨好多了。
可它想不到,它竟然有重新苏醒的那一天。
【嗨呀,你醒了呀。】
同类发现它开机,开心地过来和它打招呼,带着一股让它觉得有些不适应的陌生电流。
它没有理会同类,而是第一时间,看向了自己的女主。
她笑看着抱着小孩当玩具,带小孩体验一把空中飞人的姐姐,直到小孩哭出声来,才从姐姐手中接过孩子,小孩哭完,却期期艾艾要求再来一次。
她喷笑出声,声音中是纯粹的喜悦,本该潜藏在其中的痛苦却消弭无踪。
它于是也露出笑容,假如,系统能笑的话。
【恭喜,你晋升了哦。】
温和的电流声涌现,带着无尽的亲切之意,仿佛孩子看到了父母般的亲切之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