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后,当小试牛刀的湖陵魏军心满意足地返回时,宋国大将李惑,亦率领水军返回了自己军的水寨。
回到水寨后,李惑马不停蹄地来到滕城,向丞相向禀告今日的所见即湖陵魏军那三艘虎级战船。
“魏军的新式战船么?”
向听了李惑的汇报后,沉默了片刻。
曾几何时,一说到工艺,世人便会立刻联想到鲁国,因为当时的鲁国拥有着中原顶尖的工艺技术;但是如今,魏国逐渐取代了鲁国的地位。
尤其是魏国的军工,如今在中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说句不好听的话,就连北亳军的士卒们,都认为魏国锻造的刀具武器要比鲁国的好用。
“威力惊人么?”
向冷不丁问道。
“呃,是的。”李惑愣了一下,随即连忙说道:“那三艘‘巨船’,要比之前那五十艘大船更大,行驶在湖面上时也更稳。……两军交战时,那三艘巨船上承载的抛石机,在我军进攻距离外就能攻击,抛出的石弹大约有磨盘那么大,若是不幸被其命中,一次就能击毁我军的大船……当时就听砰地一声巨响,那艘船的船身就被击碎了,湖水立刻涌入,根本无法补救。”
“……”向下意识得抬头看了一眼李惑,似乎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要知道李惑口中大船,也就是楼船,这已经是鲁国所能建造的最大的战船了,同时也是宋国水军目前的绝对主力,数量仅仅就只有那么三十来艘而已虽然宋墨子弟亦有协助北亳军仿造这种战船,但建造速度,一年也只有那么几艘,可以说是非常珍贵的战船。
然而魏国新到的那三艘‘巨船’,其船上的投石车居然能一次击毁一艘宋国的楼船,这对于宋国水军而言,绝对是灭顶般的灾难。
“无法采取火攻么?”向问道。
李惑长长吐了口气,闷声说道:“效果微乎其微。……今日在末将下令火攻之后,那三艘巨船,只有其中一艘的船帆烧了起来,但是火势未见扩大,那些射中其船身的火矢,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后来末将叫人率领艨艟靠近,一看才知道,这三艘战船,船身外似乎都用铁包裹,火攻……烧不起来。”
“也就是说,艨艟也这种巨船也束手无策?”向皱着眉头问道。
李惑点了点头,说道:“艨艟……根本不能靠近,待我军的艨艟靠近那三艘巨船,那三艘巨船上的魏连弩,亦能轻易击碎我军艨艟的船身……”
向听得眉头深深皱起。
“……末将以为,此事当即刻向丞相禀报。虽说目前魏军就只有这样的巨船三艘,但以魏国的强大,相信不久之后,定会有源源不断的此类战船来到微山湖,到时候……”看了一眼向,李惑欲言又止。
向勉强挤出几分笑容,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不错,你且先回水寨,容我……想想对策。”
“是!”
李惑抱拳而退,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向一人。
想想对策?
这还能有什么对策?
向惆怅地走到窗旁,长长吐了口气。
倘若是魏军使用了什么高明的战术,那他还能想办法破解一二,可眼下的问题,明摆着是两**队基础装备上的差距,这能有什么对策?
要对策?有啊,只要他北亳军也能弄到像魏军那样的巨船,可问题是,弄得到么?
其实向心底也明白,他宋国的覆亡,如今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或者说看魏王的心情。
魏王心情好,继续拿他们作为魏国湖陵水军的陪练;魏王心情不好,覆手之间就能使其亡国。
在绝对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苍白无力的。
当然,尽管心中清楚明白这一点,但职责,促使着向必须坚守着宋国最后一寸土地。
于是,他立刻就联络了宋墨。
所谓宋墨,即宋国墨家子弟,跟鲁墨、齐墨,包括魏墨都是同出一支魏国墨门如今的钜子徐弱,其实就是以前的宋墨钜子,只不过后来徐弱投奔了魏国,选择了那位魏公子润而已。
但当时,仍有一部分宋国的墨家子弟不愿离开宋国迁往魏国,因此宋墨就分裂了,原宋墨钜子徐弱领着一部分门人投奔魏国,形成了魏墨。
当然,墨家的分裂,只是内部的志向抱负不同,并未指反目成仇什么的,事实上,魏墨钜子徐弱,至今还跟宋墨抱持着联络。
但是,如今的魏王赵润,他的威势太过于摄人,在这位君王亲口下谕将宋国定义为伪宋的情况下,就连魏墨钜子徐弱也不敢抗拒。
毕竟那位君王,完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句话的最佳典范顺从他的人,上至贵族、下至平民,他皆视为亲朋;而忤逆他的,皆是敌人!
当日,如今的宋墨钜子方毕,便受邀前来与向相见。
当向言及湖陵魏军那三艘巨船时,方毕沉默了片刻,随即这才说道:“此事我早已得知。……魏国的这三艘战船,乃是虎级战船,魏国冶造局在打造这三艘战船的时候,魏墨也有出力。”
“您与魏墨还有联络么?”向低声问道。
方毕点点头说道:“我宋墨前钜子徐弱,也就是如今的魏墨钜子,他颇受魏王的器重,在魏国身份不低,因此所了解的消息也较常人多一些……”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向,仿佛是猜到了向的心思,摇头说道:“魏王是绝对不会放过宋国的,那是他父亲的功绩。世人都说赵润与其父赵关系不好,但事实并非如此……宋国若要自立,那么,就注定会跟赵润为敌。”
向沉默了半响,随即苦笑说道:“您也是在劝我向魏国投降么?”
方毕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去年,我与魏墨钜子徐弱在书信中争吵,不知丞相可有兴趣?”
“向洗耳恭听。”向抱拳说道。
见此,方毕遂说道:“当时,徐弱劝我率宋墨投奔魏国,言及魏国新君赵润,乃是一位兼爱的君主,但在我看来并非如此。……魏王赵润,不可否认已是天下少有的明主,但他的兼爱,只针对魏人,唔,确切地说,是愿意投奔魏国、以魏人自居的人,顾名思义,即顺者昌,这不好。……再者,魏王赵润亦是频频挑起战乱的人,三年前那场波及天下的乱战,也是因为他,才有秦、楚两国加入其中……”
在说这番话时,方毕不由联想到了鲁墨与齐墨:在楚国攻打齐鲁两国的期间,这两个国家的墨门子弟,可谓是死伤惨重主要是墨门的教条,教导墨门子弟不能抛弃弱者与无助者,因此,才有无数墨门子弟在保护齐鲁两国的百姓时不幸牺牲。
“……但是徐弱反驳我道,我墨家想要实现兼爱、非攻的夙愿,唯有仰仗魏国,他说,魏国有一名以介子为姓的大臣与他论道,谈及天下之乱,只因诸国林立,唯有一统中原,方能停止不义之争(即侵略战争)……先平乱世、后治太平,这即是徐弱如今的观点。”
“一统中原?”
向吃惊地张大了嘴,不得不说,这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主要是他还未到思考这个问题的层次。
摇了摇头,向对方毕说道:“您认为徐弱钜子的观念不对么?”
方毕看了一眼向,仿佛是猜到了后者的心思,沉声说道:“我亦知道,欲成大事、必不吝牺牲,我墨门子弟欲实现兼爱非攻的理想,再沉重的牺牲也义无反顾。但是……魏国做不到的。”
“您认为魏国不能一统中原?”向颇感意外地问道。
“不!”方毕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如今天下,唯有魏国最有可能一统中原,但是,魏国注定无法实行我墨门的理想。……魏国以儒、法治国,国人阶级分明……”
在说话时,方毕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无一都代表着他很看不上儒家,这也难怪,毕竟儒家思想强调爱有等差即仁爱要区分对象,这等同于是在变相地宣扬社会阶级制度。
这一点就连魏国都不能免俗,魏国刑法中的金赎,其实就是在包庇有钱有势的群体。
而墨门的兼爱,则主张爱无差别等级,不分厚重亲属。作者语:思想境界太高了说实话。
因此,儒家与墨家天生八字不合。注:有兴趣的书友可以自行了解下。简单点说,墨家思想就跟那共产什么社会什么差不多,思想觉悟太高,太过理想化,但几乎很难实现。尤其在古代,你一平民百姓还想跟王族平起平坐?疯了吧你?又不是尧舜时代。所以,墨家被淘汰了。类似的还有农家,倡导君王跟平民百姓一样亲自耕种,于是乎,如今我们只能在文献中看到这门学术。
听了方毕的话,向微微点了点头。
说实话,方毕与徐弱的争执,向并不是很在意,因为那是人家墨门子弟时间的思想差异。
他更在意的,还是在于宋墨是否会继续为他们提供帮助。
是故,您拒绝了徐弱钜子的邀请?”
“是的。”方毕正色说道。
“……并且,愿意继续为我宋国提供帮助?”
“是的。”方毕再次正色道。
在得到这个保证,向心中颇为感动。
但让向有些失望的是,方毕很快就告诉他,魏墨与宋墨虽然仍继续保持着联系,但思想上的差别,使得双方已无关键事情上的交流比如魏国的那几艘虎级战船,魏墨就没有透露给宋墨具体的东西。
可能是畏惧魏王赵润,也可能是因为别的。
“能够仿造么?”向后来询问方毕道。
方毕想了想,只能表示尽力而为,毕竟魏国的虎级战船,它并未只是单纯地造地大而已,其中涉及到种种技术问题,比如吃水、平衡,以及其余利于作战的设计等等,在没有任何图纸的情况下,让宋墨仿造魏国打造那种虎级战船,这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片刻之后,方毕便提出了告辞。
看着方毕离去的背影,向浮躁的心稍稍有所平复。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候,他宋国将领陈汜急匆匆地奔到了他的书房。
陈汜此人,亦是北亳军的大将,当年在魏国的诸贵族私军强硬收复宋郡时,正是此人率军袭杀了平城侯李阳的次子以及家将步婴,既是一位难得的勇将,亦像李惑一样是向的左膀右臂,如今负责着整个滕城的守备。
“怎么了?”
见陈汜面色焦急地赶来,向皱眉问道。
只见陈汜看了眼书房外的几名士卒,在遣散他们后,这才对向说道:“丞相,大王他……他想要逃跑,在路经城门时,不意间被我麾下的士卒截住了……”
“……”
向张了张嘴,呆若木鸡。
平心而论,如今的宋国,虽说是向作为丞相处理着部大小事务,但他绝非权臣,只不过宋王子欣对于复国之事并不是那样重视罢了。
事实上,最初的时候,子欣也只不过是抵不住向的劝说,否则,前者又岂会愿意做这个提心吊胆的宋国君主?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被魏军给砍了。
“大王他……在哪?”
向沉声问道。
陈汜抱了抱拳,低声说道:“末将已秘密将大王送回王宫。”
听闻此言,向便立刻前往王宫,陈汜赶忙跟了上去。
所谓王宫,就是那座滕城内最大的一座宅邸而已。
在这座宅邸的书房里,向见到了他们宋国的君王子欣。
与以往身穿王袍时不同,今日的宋王子欣,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裹,一看就知道是企图假扮百姓混出城去。
“大王……”
向神色复杂地唤了一声。
“丞、丞相……”
相比较向,宋王子欣的表情更为复杂,既有尴尬、也有羞愧,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
挥挥手示意陈汜以及屋内看守着子欣的士卒们一同退下,向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臣听闻,大王您……欲逃离……此地?”
子欣羞愧地低下了头,但随即,他又抬起头来,诚恳地说道:“丞相,我敬重你的为人。虽然如今世上传闻,丞相你欲复辟国家,只是另有所图,但我看得清清楚楚,丞相您是我宋国真真正正的忠臣!但是……人有穷尽,天意不可违,您又何必始终拘泥于过往呢?”
顿了顿,他好似发牢骚般,继续说道:“当年丞相来找我时,我本就不想当这个王,因为我知道,我宋国已经灭亡了,但是丞相您说,我宋国仍有机会卷土重来,当时我被丞相您说服;可如今,魏国战胜了韩国、战胜了齐国,如丞相当年所说的魏国的危机,始终未曾到来,并且魏国越来越强盛。”
说到这里,他长长吐了口气,苦笑道:“自魏国战胜韩国,自魏王赵润继位之后,我就整夜整夜地难以成眠,生怕睡前尚在此宫殿,而待再次睁开双目,却已沦为魏军的阶下囚……”
“……”
向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不得不说,当听说子欣欲带着家眷儿女逃跑时,他心中是非常生气的。
毕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宋国,都是为了他向氏世代效忠的宋王室,没想到,他这个臣子还没有放弃,宋王室的后裔却一个个都抛弃了自己的国家,宁可隐姓埋名去做富足翁的生活,也不愿意挑起复辟国家的重担,就连当初唯一一位有胆识的宋王室后裔子欣,如今却也退缩了。
但是此刻听到子欣诚恳的话语,他心中的愤怒却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是失望。
“大王您……主意已决?”
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向苦涩问道。
可能是出于羞愧,子欣不敢直视向的眼睛,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丞相,如今我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
向直视着子欣,半响后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苦涩问道:“大王欲往何处?”
子欣抬起头来,见向并无讽刺自己的意思,遂小声说道:“我有家业原在薛地……”
向摇了摇头,说道:“薛地已被桓虎所占据,并非妥善的安身之处。”
“那……”子欣偷偷看了一眼向的表情,试探着说道:“如今,怕是魏国最安定吧?听说魏国并不排斥外人。”
……
向的面色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初,微笑着点了点头,好似浑不在意地说道:“的确,现如今,的确是魏国最安定……”
当晚,向独自一人坐在他相府的书房里。
此时在他的书案上,仍堆满了等待处理的公文,若在平日,他必定会兢兢业业处理这些公文,但是今日,他却毫无这个兴致。
国家覆亡在即尚在其次,作为君主、作为宋王室后裔的子欣,却只想着逃离此地、苟活于世。
这让向深深地迷茫了:我这二十余年来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
“人有穷尽,天意不可违……”
喃喃自语了一句后,向将书案上的文书扫到一旁,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如下的文字:“魏王所恨者,向也,非在他人……”
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张纸。
随即,向将书信放入一只木盒,唤来心腹护卫,嘱咐道:“你连夜渡河,交予湖陵的魏将。”
心腹护卫点点头,抱着木盒转身离去。
此时,就见向将一包粉末倒入酒壶,在摇晃了几下后,将酒壶内的酒一饮而尽。
父亲、兄长……
弥留之际,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与兄长,他们正面色急切地招呼着自己乘上战车,与魏军决一死战。
若我当年亦随父兄战死于沙场就好了……
低喃着,向的手无力垂下。
“啪”
他手中的陶瓷酒壶,亦在地上摔碎。
待屋外的护卫听到动静冲进来时,他们骇然发现,向已坐在椅子上,头颅低垂,再没有了气息。
“丞、丞相?!……来人!快来人!”
滕城的丞相府内,一片喧杂。
魏兴安三年九月初八,前宋英雄向沮的幼子,宋国最后的忠臣,向,亡故,享年四十五岁。
向的死,代表着宋国,真正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