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韩王然急召丞相申不骇,以及张开地等其余几位宫廷士卿,与他们叙说魏国那边百家争鸣的盛事。
听了韩王然的话,申不骇与张开地面色凝重。
良久,申不骇怅然叹息道:“蓟城,离中原实在太远了……”
曾经韩国的都城邯郸,亦是中原西部屈指可数的大城,论繁华与热闹,并不亚于中原东部齐国的王都临淄多少,而相比较邯郸,蓟城位处于渔阳郡,虽说还谈不上地处边陲,但确实已距离中原很远。
地理位置远,再加上交通不便,这使得韩国的消息渠道越来越闭塞,就像这次魏国百家争鸣一事,还是由派驻在魏国大梁的韩使韩晁派人送消息给蓟城的,可是等蓟城这边收到消息,魏国那边的百家争鸣,却几乎将步入尾声,韩国那可真是想捣乱都赶不上。
当然,捣乱只是韩王然的想法,至于丞相申不骇,其实他也倾向于去见识见识魏国百家争鸣的盛事,毕竟他也是法家门徒。
“韩晁大人若是早些日子派人送来消息就好了。”
张开地一脸遗憾地说道。
韩王然与申不骇附和地点点头。
其实平心而论,这件事倒也无法怪罪韩晁,毕竟这次魏国的百家争鸣,实在是一件意料之外促成的事,这件事的起因,是魏国为了那三十座国立学塾选定教材一事,别说当时的韩晁没有想到,就连魏王赵润都没有想到,这件事竟会牵动天下百家学派,使各派学子纷纷聚拢于魏国这真可谓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待等到后来韩晁亲自参与了百家争鸣,意识到事态逐渐有些不对劲,再派人向韩国蓟城送递消息时,早已经来不及了,魏国闷声不响地,就邀揽了许许多多在野的贤才,甚至于其他中原国家的人才。
尤其是大梁学宫一出,就注定中原的文化中心,将由鲁国、齐国,逐渐向魏国这边迁动。
“可恶!”
在沉默了片刻后,韩王然愠怒地一拍桌案,让申不骇与张开地都有些吃惊,因为他们极少极少看到这位年轻的君主如此失态。
事实上,韩王然倒也不是愠怒,他只是觉得憋屈。
他自认为他已经很努力地在追赶他那位神交的挚友、即魏王赵润的脚步,听闻赵润勤勉执国,他就比赵润更加勤勉;听说赵润礼贤下士,他就更加宽厚仁慈。
但是,他韩国与魏国的差距,非但没有因此逐渐缩小,反而渐渐拉开距离比如这次魏国的百家争鸣,直到发生之后韩王然这才幡然醒悟:魏国,再一次地走在了他韩国的前头。
拼命追赶、且始终追赶不上,这份憋屈与失落感,深藏在韩王然的心中,直到这次才稍稍宣泄出来。
然而,韩王然不愧是为了夺回王权而隐忍了十几年的雄主,在稍稍发泄了心中的愤懑后,很快就冷静下来,笑着对申不骇与张开地说道:“寡人失态了,叫两位见笑了。”
申不骇与张开地对视一眼,拱手连说不敢。
就像魏人对他们的王赵润充满信心一样,申不骇与张开地亦对韩王然抱持绝对的信心,认为这位君主一定可以带领他韩国恢复当初的繁荣与强大,击败魏国、夺回中原霸主的地位。
在冷静下来之后,韩王然负背双手在殿内踱着步,神色凝重地说道:“此番魏国百家争鸣,趁机网罗天下人才,寡人可以估测,魏国将逐渐取代齐鲁两国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地位……申相,您对此有何破解之法?”
申不骇捋着胡须缓缓摇头。
他必须承认,这次魏国的举措,就连他也完没有想到将天下各学派网罗于魏国,这是多么疯狂而睿智的策略!
倘若提前一两个月得知,那他倒是还能想办法给魏国妥妥后腿,可如今,魏国那边尘埃落定,他韩国无论再做什么,都已经是枉然。
倒是张开地建议道:“不若我国亦效仿魏国此举,借此网罗天下人才?”
韩王然与申不骇对视一眼,眼眸中起初闪过一丝精光,但渐渐恢复如常。
效仿魏国网罗天下各学派门徒、招揽人才?
天下各学派的门徒,早就已经跑到魏国去了,能有几个剩下的?
就好比一锅肉汤,魏国非但已经将汤里的鲜肉捞起来啃了,就连汤都喝掉了大半,就只剩下一些残羹。
但是,好歹还有残羹不是么?
能喝口汤,总比没有好。
想到这里,韩王然亦立刻下诏,邀请天下各派学子前来蓟城,效仿魏国,也想鼓捣出一个百家争鸣的盛事。
但很遗憾,正如预料的那样,韩国期待了数个月,而最终跋涉来到蓟城的,却只是小猫两三只,以至于韩国的这场所谓百家争鸣,异常冷清,要不是丞相申不骇让自己的法家弟子站出来充了充人数,搞不好还真成了一场笑话。
但这件事,还是被魏国安插在继承的青鸦众得知,且将这个消息送到了魏国。
而当时,魏国已步入冬季。
值得一提的是,在百家争鸣之后,在魏王赵润下令建造大梁学宫之后,朝廷工部、冶造局、以及魏墨,三方联手在城外建造起了这座魏国的最高学府,大梁学宫。
工期只有短短一个半月,赶在入冬之前,就大致建成了学宫的几座建筑,让来自其他国家的诸家子弟,亲眼见识到了魏国工匠的建造速度。
这座大梁学宫的建筑分布很有讲究,其正中央的大殿阁,是用于十二门相互探讨用的,而以这座殿阁为中心,在东南西北四角,坐落有四座稍微小一些的殿阁,分别属儒、法、兵、墨四家所有,而在这四座殿阁的每两座之间,又分别设有两座再稍微小殿的殿阁,分别属于纵横家、道家黄老派、医家、名家、农家、阴阳家、杂家以及小说家。
除了主殿阁可以随意由学派弟子进出外,其余十二座子殿阁,非所属的学派子弟不得入内,这也是为了避免彼此间不必要的矛盾与争执要闹要吵,就到主殿阁去闹去吵,吵个痛快!
当然,由于工期太短,很快就要步入冬季,冶造局与工部的官员,向各派学子解释:暂时就建成这样,待等明年开春之后,再完善主殿与子殿,包括围起城墙、铺设青砖、雕刻塑像,以及在各殿阁铭刻花纹图案等等。
面对着这些解释,各派学子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认为,就目前这座学宫,其实已经非常让他们满意了,可似乎魏国朝廷对此并不满意,还要力求完善。
对此,代表魏王赵润出现在各派学子面前的礼部尚书杜宥微笑着说道:“毕竟此乃大梁学宫,是我大魏最高国立学塾,而诸位,皆是我大魏奉为上宾的贵客,岂可怠慢?”
这一番话,让那些来自其他国家的各派子弟很是受用,于是乎,纷纷表示魏王赵润开明,实乃是天下少有的明主。
除此之外,赵弘润亦扩大了膳部的权限。
膳部,隶属于礼部辖下,以往主要负责朝廷承办的宴席,以及祭祀时所需的酒膳,而如今,赵润又让膳部负责一事,即国立学塾的用度开支,包括三十座国立初等学塾,以及大梁学宫这座最高学府。
毕竟是“国立”学塾,一切用度开支,都由朝廷来负责。
待此事尘埃落定,户部官员咬牙切齿的痛恨对象中,又多了一个膳部,毕竟按照魏王赵润的命令,户部要持续给膳部投钱,然而膳部却无丝毫回报给户部那真的是一点回报都没有。
然而让户部庆幸的是,膳部只负责国立学塾以及大梁学宫的用度开支,并非是兵部、工部那种吃钱大户,不过即便如此,膳部官员后来偶尔遇到户部官员,也难免被户部官员狠狠瞪上两眼。
没办法,如今的户部已经沦为了各部的钱袋子,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其他部府那些吃钱大户跟强盗似的来掠夺他们户部掌管的国库,他们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宣泄心中的愤懑,表达不满。
只可惜,‘最恶的强盗’工部,早已习惯。
没过多久,凛冬来临,在简单落成的大梁学宫的各个子殿内,各派学子与同伴围着炭火,高谈阔论,集思广益为国立学塾教材一事做最后的完善。
主要是降低教材的难度,使其通俗易懂,便于启蒙幼龄的稚童。
就拿儒家来说,在经过介子鸱等在朝官员的解释后,其他儒家门徒这才明白,为何魏国礼部之前要弄出《百家姓》这种在他们看来简直就是狗屁不通的玩意,原来是为了便于启蒙。
而儒家的思想,对于那些幼龄稚童来说,实在是过于深奥了,别说几岁的孩童看不懂,就算是研究儒学十几年的文人,也不敢说对儒学精通。
在这种情况下,介子鸱对儒家门徒讲述了魏王赵润的决定:“我大魏的国立学塾,大致可分为初等学塾、高等学塾以及大梁学宫这个最高学塾。……其中初等学塾坐落于三十座大县,主要针对于幼龄稚童;高等学塾针对其中的佼佼者;至于天资聪颖之辈,日后或有机会进入大梁学宫就学。……而我儒学过于深奥,陛下希望我儒门着作一些启蒙用的书籍,作为初等学塾的教材。”
给几岁、乃至十几岁的稚童编写便于理解的启蒙书籍么?
儒家门徒门面面相觑。
平心而论,他们并不排斥魏王赵润的要求,毕竟他们也明白,那些几岁、十几岁的稚童,非但是魏国的将来,也有可能是他们儒门的后辈,问题是,他们实在不懂该怎么编写易于理解的书籍啊,难道要他们效仿魏国的礼部,编出似《百家姓》那种狗屁不通的玩意?
他堂堂儒家,若是编出《百家姓》那种玩意,岂不成了笑柄?有辱圣人之名啊!
“要不,咱们放弃初等学塾的教材,专攻高等学塾的教材?”一名魏国儒家子弟建议道。
但他的建议,立刻就遭到了其余学子的反对。
要知道,那些几岁、十几岁的孩童,终有一日会长大成人,若是不抢在他们年幼时,在他们心中刻下儒学的烙印,搞不好那些孩童就会被法家、墨家等其他学派抢走,这是自诩第一显学的儒家子弟所万万不能接受的。
但是,怎么编呢?
“法家那边,有什么收获么?”有一名儒家子弟问道,但是却遭到了其余同伴的白眼。
想想也是,在初等学塾教材这件事上,对于各学派来说好比是战场,如何吸引幼龄稚童的兴趣,在他们心中深深刻下他学派的烙印,是那些孩童长大后成为他们学派的继承者,似这等事关各自学派日后兴衰的‘战争’,法家子弟怎么可能会透露给他们?
事实上,非但儒家子弟感到头疼,其实法家子弟也一样,纵使有张启功、杨愈这等智睿的在朝官员,亦对此束手无策。
毕竟,法家的学术,就拿那些权衡某个政策的利弊来说,这适合用来启蒙稚童么?
明显不适合!
“怎么办?”
诸法家子弟面面相觑,束手无策。
兵家、墨家,还有其余学派都是一样,要让他们写一篇利于国家的学术理论,这不难,可让他们写一篇用来启蒙幼龄稚童的书籍,这可把他们给难倒了。
一直等到来年开春,也就是魏兴安五年的春天,诸学派子弟还是毫无头绪。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说了一件事:朝廷允许小说家的一本书籍,列入国立初等学塾的教材。
“什么?!”
“小说家?!”
“这怎么可能?!”
当日,大梁学宫一片哗然,除小说家外,其余十一门学派的子弟,无不对此震惊万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他们最看不起的小说家,写出了第一本启蒙的教材,而且居然还得到了魏国朝廷的首肯,被列为了初等学塾的教材。
怀着复杂的心情,各派学子冲到小说家的那座殿阁,当时人数之多,吓得那些以周初为首的小说家子弟们瑟瑟发抖,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遭到了其余学派的一致讨伐。
直到儒家子弟介子鸱出面讲述了原因,希望能一观小说家的新作,周初等人这才释然,恭恭敬敬地取出几本由礼部印刷的书籍,分别赠予各派。
各派学子立刻回到各自的学宫,仔细观阅。
翻开小说家的这本新作,第一篇就是百羊灭敌,讲述的人物便是魏国的将军司马安,讲述他在征讨三川时,被敌人实则是乌须部落,不过看在川雒联盟的份上将其模糊化的奴隶拖住,当时,司马安灵机一动,利用几百只羊策反了那些奴隶,终于得以把握战机,一举将敌人击溃。
而第二篇,则是裸衣败敌,讲述的人物乃是魏国上党守姜鄙,讲述他在当年在战场上(即第一次魏韩北疆战役)时,因战事艰难,他为了激励士气,脱去衣甲,裸身杀敌,终于击败了韩将靳而韩将靳,在书中亦被作为反面人物。
至于第三篇,则是焚郭拒敌,讲述的人物乃是河内守、燕王赵疆,讲述他当年在守卫山阳时,被韩将剧辛逼上绝路,在麾下士卒纷纷战死、山阳城或不能保的情况下,燕王赵疆下令焚烧城郭,选择与山阳城共存亡。语言注:其实我当初想写死赵疆的。
当介子鸱当众朗诵了这三篇故事后,诸儒家子弟面面相觑。
不得不说,虽然他们看不起小说家,但周初以及其余小说家弟子写的这些故事,却颇为引人入胜,尤其是第三篇焚郭拒敌,当介子鸱念到燕王赵疆萌生死志,为了保卫国家不惜牺牲自己时,不少儒家子弟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一脸紧张地仔细倾听,哪怕他们其实都知道,燕王赵疆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
在一片寂静中,介子鸱又随意翻了翻后面的故事,他发现,其中的故事大多都是讲述魏国的将领、臣子,有商水军的伍忌,鄢陵军的屈塍,浚水军的百里跋、汾陉军的徐殷,等等等等,甚至于包括当年还是肃王殿下的魏王赵润。
而这些书中的主要人物,在周初的笔力渲染下,都成为了正面英雄,哪怕是像司马安这种曾被人称之为‘屠夫’的人,亦被按上了‘智勇双’的美名。
而其他国家的人物,除了齐王吕僖、楚寿陵君景舍等小部分外,寻常的将领,很多都被写成了反面人物,比如韩将靳事实上周初并没有写他怎么怎么坏,但却巧妙地将其摆在“魏国名将”姜鄙的对立面,因此让观书的人,下意识地就对韩将靳抱持了成见。
“诸位……如何看待此书?”
舔了舔嘴唇,介子鸱询问他儒家弟子。
不得不说,他此番也被小说家的这篇‘着作’给惊艳到了,若非时机不合适,他真希望好好看看后面的内容。
而他也明白,就他这种迫切希望想看下去的态度,也意味着小说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
众儒家子弟面面相觑。
他们都不是蠢人,当然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只是无法接受,被他们看不起的小说家,居然走在了前头。
半响后,有一名儒家弟子怯生生地说道:“我儒家……亦有许多典故。”
听闻此言,诸儒家子弟用莫名的目光看了这名同伴一眼,让后者面色羞惭。
要知道他儒家,那可是第一显学,何时需要拾人牙慧?况且对象还是他们万分看不起的小说家。
但是……
这个想法真是不错啊。
在片刻的沉寂后,有一名儒家子弟愤慨地说道:“那些家伙(小说家),怎么可能想得出这么好的办法?”
当即便有人搭话道:“我听说,是魏王陛下授意。”
“哦,原来是魏王陛下授意……”
“我就说嘛,小说家那些家伙……”
一听是魏王赵润授意,众儒家弟子立刻就释然了。
他们堂堂儒家子弟,怎么可能会输给小说家?但若是输给魏王赵润,那就没办法了,毕竟那位可是贤明的雄主,输了也不丢人对不对?
于是乎,诸儒家弟子一改之前的失落,集思广益开始编写启蒙书籍。
论典故,儒家最多,毕竟儒家思想中有很多好的用于教化世人的言论,将那些从论语以及其他儒家经典中摘出来,编写一个故事,这有什么难的?
很快地,像什么亡、攘鸡等等教导世人的言论,也纷纷以小故事(寓言)的形式出现事实上这些还真是儒家的典故。
数日后,待儒家子弟大致编成了书籍,将其呈送上甘露殿,由魏王赵润过目。
虽然儒家弟子对此有些患得患失,但魏王赵润却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还难得地写下了寓教于乐四字墨宝,叫人送到儒家的学宫。
“寓教于乐?”
儒家子弟仔细琢磨这四个字,随即,仿佛是得到了什么顿悟,纷纷赞颂魏王赵润超乎常人的眼界。
而儒家这本启蒙稚童所用的书籍,也被他们抢先命名为寓乐,这让法家子弟恨得牙痒痒,因为他们后来也收到了魏王赵润寓教于乐的墨宝,可奈何儒家已经抢了这个名字。注:法家也有“自相矛盾”、“郑人买履”、“守株待兔”等教人道理的寓言。
当然,寓教于乐也不是然适用于各学派,比如名家、纵横家、医家等等,他们效仿小说家的小故事,就被魏王赵润退回,并且,叮嘱他们放弃初等学塾教材,专攻高等学塾教材。
而作为补偿,赵润会在儒家、小说家的启蒙故事中,载入名家、纵横家、医家的知名人物,扩大这些学派的影响力毕竟这些学派,实在不适合用来启蒙。
魏兴安五年的春季,工部派人在国三十座大县建造了国立学塾,不区分魏人、楚地人、宋郡人,招收八岁到十二岁左右的稚童,无偿教导他们。
这使得中原诸国再次感受到了来自魏国的压力:他们并不畏惧魏国一时的强盛,可按照魏国目前表现出来的势头,这个国家,似乎是要走向经久不衰的道路。
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