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头也不抬,只顾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问道:“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我连忙点点头。他轻笑一声:“那就好,我先找人送你去休息,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说完冲着外面招招手,吩咐将轿撵抬至普宁宫,有小太监递过来一个连帽披风,把我严严实实裹了,然后将我打横抱起来,送到外面的轿撵上,仔细把油布垂蔓遮好,方才吩咐道:“郭公公,帮我把十一小姐送到未央宫,吩咐下人小心伺候,再找方御医仔细看诊。”
郭公公手里打着油纸伞,踮着脚撑在他的头上,自己已经湿了半个身子,焦急地看着浑身透湿的皇上,不放心地道:“皇上,您的身子一向淋不得雨,您......"
“我知道,”皇上打断郭公公的话:“我自己心里有数。”
有小太监过来,重新给皇上撑起伞,郭公公挥挥手,几个太监抬起轿撵,调转了方向,我回过头,拨开油布,滂沱的雨幕里,他仍旧伫立在原地,只是风大雨急,吹熄了院子里的灯盏。漆黑夜色里,他背光而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有疾风掀开他头顶的雨伞,密集的雨点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身后的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整理雨伞,他巍然不动。
那天夜里,暴雨如注,整整肆虐了一个晚上。
我可能是后来天热之后,经常在寒潭边戏水的原因,身体抵抗力好了许多,再加上皇上运功为我抵御寒气,只好像有些低烧,头也晕晕沉沉的,不太舒服。喝过药汤之后,浑身疲累,酸疼,就再也打不起精神。
郭公公候在我的跟前,关心地问:“十一小姐,可觉得好些了?”
我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跪下给郭公公行了个大礼。
郭公公始料不及,赶紧近前搀扶:“十一小姐怎么行此大礼,老奴不敢当。”
“郭公公两次援手救命之恩,青婳无以为报,还请您受青婳三拜。”我执意不起,恭恭敬敬地给郭公公磕了三个响头。
我知道,今天晚上,皇上能够在危急时刻赶到普宁宫,应该是那个小太监到郭公公跟前学舌,我才侥幸免去了热汤临身之苦。
“今日青婳为了自保,对公公大不敬,还请公公见谅。”
郭公公赶紧吩咐宫人将我搀扶到床上:“十一小姐不必客气,你我素有渊源,出手搭救乃是我还故友之情,你不必内疚。”
“故友?”我惊讶地抬起头:“何来此说?”
“我想问十一小姐一个问题,希望十一小姐能够据实以告。”郭公公笑着说道。
“公公但讲无妨。”
郭公公屏退左右,低声问我:“那日我与皇上至麒王府,十一小姐头上所带簪子来自何处?”
师傅曾经来信特意叮嘱过我,我来京以后,她送我的簪子不可以过于张扬地佩戴,以免引来祸端。所以我一直将它珍藏在首饰盒子里,只有那日凉辞为我盘发,我一时心血来潮,才翻出来佩戴,没成想竟然被郭公公看在眼里。有心隐瞒,又觉得数次得他相助,自当坦诚。
“此事郭公公可以为我保密吗?”我问道。
郭公公郑重地点头。我方才如实道:“那是青婳的恩师临别所赠。”
“果然,果然,”郭公公闻言喜上眉梢,极其兴奋:“我就说你怎么同她那样相像,果不其然。你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我将师傅为了跗骨一事,千里迢迢奔赴苗疆的情况同郭公公如实说了。郭公公听闻师傅会来京城,激动地热泪盈眶:“这样心怀天下,大仁大义,必然是她无疑。十一小姐,你师父若是真的来京,麻烦你转告她一声,当年的小锅盖始终念着她的情谊,盼着能够见上一面。”
“若是我有幸还能活到那个时候,肯定会的。”我心里一阵苦涩,苦笑着点头应下。若是师傅在多好,也许太后会顾及她的情面,不至于这样咄咄逼人,斩尽杀绝吧?
“太后此次铁了心思,昨日在普宁宫召见几位朝中肱骨大臣,一起向皇上进谏,说是狂石世子徇私枉法,将证人逼迫致死,要求将你严惩不殆。
皇上大发雷霆,为此同太后第一次明里起了争执,忠勇侯府狂石世子更是为此立下军令状,说在两日之内,侦破此案,还你清白。孰料太后竟然连一日都等不得。皇上将您先行送回这里,自己留在普宁宫,同太后还不知道怎样争执。”
郭公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半晌方才下定决心道:“如果十一小姐无恙,老奴想先行告退。皇上在幼时落下病根,最是淋不得雨,老奴放心不下。”
我不仅也有些担心起来,太后今日勃然大怒,正是气盛之时,皇上又没有遵循她的意思,肯定是会有所冲突。
“嗯,”我轻轻地点头:“若是皇上回来了,能不能差个宫人过来告诉我一声?”
“唉唉!”郭公公高兴地应下,转身退了出去,仔细地帮我掩了房门。
门外的雨声小了一些,闪电狰狞,雷声依旧不绝于耳。屋子里不似先前那般闷热,有丝丝凉风顺着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我的头依旧隐隐作痛,纷乱如麻。我不知道,明天天亮,迎接我的会是什么,狂风骤雨还是风停雨住,云开雾散?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下。我多思亦是无益,我需要养精蓄锐,保存好的体力,用最清醒冷静的头脑,来迎接明日未知的挑战。
夜里噩梦连连,终是不能安枕。熬到天色微曦,大雨收了势,改为淅淅沥沥,听到清泠泠细雨打芭蕉的声音,有些亲切。北方院子里多种植如火如荼的石榴或木槿,芭蕉倒是少见。不由侧耳细听。
芭蕉树下,有人窃窃私语:“养心殿里都乱成一团糟了......"
"听说皇上此次旧疾发作得厉害,一直烧热不退。”
“可不是么,皇上平时跟前那么多奴才跟着,何曾淋过一滴雨?昨日夜里雨水那样大,淋了个透心凉,听说郭公公被太后责罚了。”
我一惊而起,披衣下床,趿上绣鞋,跑到雕花窗前,推开半掩的窗户,两个年轻的宫人吓得赶紧闭了嘴。
“郭公公怎样了?”我忧心地问,他定是为了我才被太后迁怒。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幼些的,心直口快地道:“郭公公倒是没有什么,不过是在养心殿外跪了半宿。姑娘应该担心的是皇上,他至今还在昏迷中,整个太医院都慌了手脚,束手无策。”
我二话不说,整理好衣衫,奔出门外:“养心殿在哪里?”
“郭公公暗中交代,太后就在养心殿里,让姑娘你还是安生待在未央宫,哪里也不要去。”
安生待着,我哪里安生得下去?若是皇上果真因为我再有什么不测,我难辞其咎。
“赶紧带我去养心殿,有什么过错我自己兜着就是,与你们没有干系。”我斩钉截铁地道:“否则,我不介意动硬的。”
年长的宫女向着另一人暗暗使了一个眼色:“带她去就是,她自己上赶着去招惹麻烦,怪不得我们。”
那年纪稍小的宫女也就十三四岁模样,看起来是个聪慧的,听了她的撺掇,对着我点点头:“那你自己去好了,出了未央宫前行右拐,门口围拢了不少御医的地方就是养心殿。我们只当没有看到。”
我不敢耽搁,按照小宫女所说,自己一路小跑,出了未央宫右拐,养心殿三个金光熠熠的大字牌匾近在眼前。殿前侍卫罗列,戒备森严。
“我是来给皇上诊病的,”我气喘吁吁地急切道:“麻烦你给通传一声。”
侍卫刀剑出鞘,横亘在我的面前:“怎么这样眼生,从未见过,哪个宫里的?”
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们解释自己的身份,只能无奈地道:“麻烦您告诉郭公公一声,苏青婳求见皇上。”
侍卫上下打量我:“苏青婳?可是昨夜里大闹宫门的朝廷要犯?”
我一时语结,没想到有一日我的名字前面竟然被冠上了朝廷要犯的罪名,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是我。”
“仓哴”一声,侍卫的佩刀架在了我的脖颈上:“你以为我们会让你接近皇上吗?”
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僵了起来。我不甘心地向殿里张望,正看到一抹熟悉的娇俏身影,激动地挥手叫嚷:“青青,六姐!”
侍卫的佩刀向我更近一寸:“放肆,子衿昭仪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以下犯上!”
我只充耳不闻。
那身影回过头来,可不正是青青?她见到我,颇有些意外,转身同身边的人低语两句,然后提起裙摆,急匆匆地向着我走过来。
“青婳,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太后她老人家如今就在养心殿里,正是气怒的关头,若是被她看到你,可就不好了。”
想来昨日之亊,宫里已经传遍,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低声下气地央求青青:“听说皇上身子不太好,能不能让我进去,给皇上看看?”
青青面有难色:“你的医术我自然是信得过,只是太后她老人家那里......"
"无妨,青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纵然我不是主动到近前来。太后一样不会饶过我。”
更何况,我如今命悬一线,而唯一的生机就握在皇上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