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下毫不隐瞒,拉着师傅在花梨榻上坐下,将今日,我和凉辞夜闯冷宫,兰颖儿对我们所陈述的话,一五一十地同师傅讲述明白。
师傅愣怔良久,满脸恍惚地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心事,迷离的目光好像穿透了悠长的岁月,从斑驳光影里逐渐剥离出一个人的影子来。末了只感慨地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
“我对她的最后一点情分,今日,也就烟消云散了。从此以后,也只能是路人,再无瓜葛。”
我自然知道师傅口中所言的“她”究竟是指谁,心里又是一番怎样凄凉酸楚滋味。只是一时词穷,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劝慰,只低低糯糯地喊了一声“师傅……”,就哑口无言。
师傅反倒比我通透,抬起手安慰似地拍拍我的手背,嗔怪地对凉辞和我道:“傻孩子,你们两人走了也就罢了,折返回来管我做什么?左右太后她是我的亲姐姐,不会过多地为难我。如今竟然将你们一并拖累,让我心里如何能安?”
凉辞精神缓和了不少,脸上带着柔和的笑,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来:“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女人是一个男人的责任,更是骄傲,我和青婳怎么会丢下你一人呢?”
我也坚定地点点头:“就是,师傅,我们都是一家人,就要永远在一起,坚决不分开。”
师傅热泪盈眶地将我揽进怀里,低声呢喃道:“师傅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很幸福,很幸运,不仅拥有天下最优秀的儿子,也有自己最称心如意的儿媳,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师傅!”我不满地娇声嗔怪,破涕为笑,羞得满脸通红。
“母亲说的的确有道理,我也觉得叫‘婆婆’更为亲近一些。”凉辞不忘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调侃:“等将来回了江南扬州城,我一定专门去谢过九姨娘的先见之明,另外还要多谢母亲给孩儿悉心培养的妻子,孩儿很喜欢。”
凉辞的话令我大窘,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藏个严严实实。我偷偷伸出手去拧他的腰,满是懊恼。
师傅望着我们嬉闹,抿着嘴笑,一扫适才初相认时的悲切和感伤。
也许,关于凉辞的身世,对他来说,的确是个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刚刚知道自己身世,就不得不背负上沉甸甸的杀父之仇。而这仇人偏生竟然是自己前半生最挚爱的亲人。如此具有戏剧性的转折,沉重的打击,突如其来,他的心里还不知道是怎样矛盾和沉重?
不过,师傅得知实情以后,对他透露出来的无处不在的慈爱,满怀的惊喜,弥补了凉辞这二十多年以来对亲情的渴望,如同得了春雨滋润的青草,心里多少有了慰藉。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承受能力,挺住腰杆,天大的打击和磨难临头,也许时日久了,也会逐渐被磨砺得圆润,不再突兀地哽在心尖。
在我的心里,凉辞就是铁铮铮的汉子,经受过千锤百炼,绝对不会轻易折服。
但是,兰颖儿却没有给凉辞一点可以考虑的时间,就冷不丁地发难,将凉辞推到风口浪尖,强迫他不得不在太后和师傅之间做出抉择,泾渭分明。
若是在刚才,顾长安没有及时出现,满怀恨意的凉辞和我,可能会一时冲动,杀将起来。还不知道要酿成怎样的后果。
有了这片刻的缓和思考时间,凉辞就已经在师傅的细声抚慰下,将心里的杂质过滤,重新澄净起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表示,就是:“从今以后,我不必再为母后对我的成见和猜疑感到失落,天下间又多了一位真正疼爱我的人,我有什么好纠结沮丧的?”
所以,在院外重兵包围下,在生与死的紧要关头,在仇与恩的矛盾抉择前,在暴雨欲来风满楼的沉沉皇宫里,我,凉辞,还有师傅,三人促膝而坐,轻声细语,和乐融融。
一直到东方金鸡啼晓,普宁宫依旧沉寂,并没有收到皇宫里有什么旨意传出来。
早朝结束,宫里仍旧没有什么动静。倒是天,逐渐暗沉下来,天上的云层愈来愈厚,黑压压地压下来,昭示着风雪的到来。
院子外的守卫午后重新换了一拨,又增加了不少人,来回不停地巡逻,整个院子固若金汤。
外面,却仍旧沉寂,大家都嗅出了不一样的危险味道,话也不敢多言一句,只余侍卫巡逻时,铠甲相撞的铿锵交鸣声。
黄昏时,宫里有人进来给添了炭,将炉火拨弄得旺旺的,丢下一匣子木炭,然后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凉辞待到他们闭了屋门,细碎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方才踱步到炭炉跟前,拿起炭夹,从匣子里的木炭中,挑拣出一块,轻轻地敲碎了,从里面捡出一张纸条来,蹙眉看了两眼,丢进炭炉里烧了。
“怎么样?”我和师傅丝毫不以为奇,异口同声关切地问。
我们虽然被限制了自由,但是凉辞一样可以收到四面八方送来的情报,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上面写着我看不懂的字体。
从那些陌生的文字里,凉辞捕获了大大小小的情报,细微之处,天下尽显。我们在斗室之内,对皇宫内外,天下局势了如指掌。
凉辞告诉我们:
顾长安与太后在普宁宫闭门长谈了两个多时辰,天色将明时,进去送茶的宫人清理出一地碎瓷。
看守冷宫的所有侍卫被太后就地处死,罪名是玩忽职守。当初伺候兰颖儿的几个贴身宫女也无辜遭殃,被诬陷偷盗独秀宫里的财物,杖责而死。
早朝之上,有官员上书陈表,对于凉辞谋害兰颖儿的罪名提出质疑,帮凉辞求情,顾长安却勃然大怒,摔了那些官员的奏章,责令不许再议。
朝廷关押了凉辞和我,并且要数罪并罚,以儆效尤的消息一日之间传遍京城,百姓奔走相告,齐声呼吁,恳请皇上念在凉辞为长安子民立下的汗马功劳之上,能够明察秋毫,切莫冤枉无辜。
顾长安却只冷冷地回了“功不抵过”四个字作为回应。
金鳞与土麟率领五千先锋尖刀士兵,在城外集结待命,严阵以待,只等我们一声令下,立即挥军攻入。
消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情势越来越不妙,我的心也越来越沉。
这次,外面送进来的消息更糟,凉辞的面上亦笼罩了一层寒霜,久久沉吟不语。
他说:朝廷大军在近黄昏时,毫无征兆地包围了麒王府,说要搜查他的通敌罪证,最终一无所获,垂头丧气地空手而归。
我的心就猛然跌落进谷底。
太后早在早朝之时,就已经开始出手,杀人灭口,封锁消息,而顾长安仍旧态度晦暗不明。
究竟是相信凉辞,顾念他的功劳与兄弟之情,还是江山重要,宁肯错杀,也不枉纵?我想,他也是一时之间,难以定夺的吧?
他会在同太后一起时,愤而争执,也会在朝堂之上,对着为凉辞求情的官员大发雷霆,可见心里是在怎样激烈地挣扎。
他应该也是在害怕吧?我暗暗地想,凉辞在军中的威望,在长安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哪一样不令他感到自己的皇位岌岌可危?如今,凉辞的身世,顾家对离王府的卑劣作为,虽然太后一直在拼命掩饰,但是,如果有一天被公诸于世,引起天下人非议,他顾长安的天下是否能够坐得安稳?
所以,顾长安出手了,他搜查麒王府的行为表示,他对于凉辞的身世的确是很忌惮的。他害怕,凉辞手里会有那一纸密诏,会对他的皇位,他顾家的江山构成威胁。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师傅绞尽脑汁,思忖半天,也只说自己的确见过那纸密诏,就在当初离王府的书房里,薄如蝉翼,卷起来也只有不起眼的一点,不及麻绳粗细。但是,那密诏究竟被离王藏在哪里,师傅并未留意。是否已经随着那场大火付之一炬,也谁都不知道。
那纸密诏,随着离王的牺牲,已经永远地成为了秘密。
若是,能够找到密旨,事情会是怎样结局?
我一直在纠结,终究忍不住问凉辞:“若是顾长安真的为了锦绣江山,不顾兄弟情意,反目成仇,你怎么办?”
凉辞摇摇头:“将来如何,我还没有想好,因为,这其中所牵扯的东西太多,并不是我一个人舍得与不舍的事情,也不仅仅只是顾家与我离王府的恩怨。
若是,我能够简简单单地舍弃也就罢了,这区区皇宫还困不住我顾凉辞,偏生不能。
扛起江山,我不屑于,非我所愿;放手天下,我又唯恐会没有能力保护我的爱人,我的兄弟。我不得不肩负着五千将士的性命以及他们家人的幸福,这些全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顾长安心里矛盾,我的心里何尝不是一样?所以,我愿意等,等他顾长安先做出最后的决定。
若是他无情无义,与先帝一样,不择手段,不惜反目的话,我顾凉辞也愿意为了我的家人,为我亡去的父亲,振臂高呼,倾力一战,热血祭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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