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以后,闻岳时常造访元念和玉什婆婆的小木屋。
有时待不多久就离开了,走的时候脸色沉沉的,显然玉什婆婆并没有好好的将他招待。这种情况多是发生于元念在修业堂惹下祸事时。
玉什婆婆每次见到闻岳过来,必定先询问元念在修业堂如何。
若是表现不佳,便无暇应付闻岳,匆匆将他送走后,转身就把元念拎回屋里,或骂或罚,全看元念做下了多大的祸事以及悔罪态度如何了。
如果惹了大祸还抵死不认或者撒谎,那就要涕泪横流的吃一顿打了。
元念心里当然怨恨闻岳,仿佛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和自己过不去。有时又忍不住嘲笑他这个师父愚笨。
若是他肯帮自己在玉什婆婆面前遮掩一二,不仅自己可以免受皮肉之苦,他也可以得到玉什婆婆的笑脸迎送,简直何乐而不为。
可这个死脑筋的师父偏偏一切据实相告,从来不在玉什婆婆面前说半句谎话。
元念常常背地里暗笑他:空有一身功法,高深莫测,不敌一颗朽木脑袋,害人害己。
好在闻岳刚到就被送走的时候并不多。往往他来了,会和玉什婆婆在屋子里聊许久,临到要走了还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像是要说的话还没有倾吐干净,憋在心里又有些难受。
因此,闻岳常在玉什婆婆将他送出门外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乞求得到宽恕似的道:“留步吧,我明日还能再来吗?”
若是玉什婆婆应允,闻岳就又孩子似的高兴起来,然后满怀期待的回去,仿佛连背影都在笑。
可若是玉什婆婆有事推脱掉了,闻岳只好失魂落魄的回去,身上压了座小山似的寸步难行。
元念在一旁看着,一边幸灾乐祸,觉得玉什婆婆终于给他出了口气,一边心里又生出太多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为何一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师父会在玉什婆婆面前如此小心翼翼?那样的他实在有些异常,他既没有犯错,就算犯了错也不归玉什婆婆管。
元念也想不通,闻岳那样的小心谨慎,到底是因为害怕玉什婆婆,还是另有原因。
他可是堂堂正正的修业堂堂主,据说来仙桃园前就已经扬名仙界,怎么也不该畏惧一个默默无闻的桃园婆婆。
又或者闻岳有什么把柄落在玉什婆婆手里了,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还有玉什婆婆也和从前不一样了,有时候闻岳走后她会偷偷抹眼泪。
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是舍不得闻岳离开?可明明是玉什婆婆连推带赶的送走闻岳的啊,又怎么会不舍?
与这些不明白相比,元念更加奇怪于玉什婆婆和闻岳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当初,玉什婆婆一封信就能让元念频频造访,而且一改对待一切冷峻高傲的态度,变得极是温和而富有耐心。
仿佛出现在玉什婆婆面前的那一个已经不是闻岳了。
为了弄清楚心中的疑惑,这天,元念再次悄悄躲在问外偷听闻岳和玉什婆婆的谈话。
屋子里先是闻岳的声音响起,道:“想不到曾经那样锦衣玉食的你,竟能安心在这里过这样的清苦日子,瞧你这阴暗狭小的屋子,简直连过去侍女的住处都不如。”
元念隐约听到玉什婆婆好像叹了口气,大概她也在为自己的处境伤怀吧。
然后她才有些伤感的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初我答应孩子的父亲要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我不能食言。而且这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这孩子样貌很像他的父亲,守着他我也能有个念想。”
闻岳道:“你要照顾他,把他养大,这无可非议。可是为什么非要躲在这里呢,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那件事已经过去多年,没有谁会再去追究了。还是听我一句劝,离开这里吧,你不该这样苦着自己。若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玉什婆婆道:“我不能冒险,更不能拿这孩子的命去赌。万一有谁要对他不利,以现在的境况,我根本保护不了他。再说我在这桃园里挺好的,也不觉得有多苦,只要孩子能平安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闻岳像是有些被激怒了,声音里透着些失望和懊恼,道:“别无所求!好一个别无所求!他都离去那么多年了,你竟然还对他念念不忘,就算你再怎么念他想他,他也回不来了。”
玉什婆婆也动了怒,她的话突然冷若冰霜了,道:“自然不用你提醒,我对他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长道短。”
闻岳意识到自己言语失当,气势上弱了下来,似是哀求的道“我这可都是为你好,你不要……”
玉什婆婆却没办法立刻就灭了胸中的怒火,闻岳的话伤了她的心,仍旧冷冷的道:“劳烦堂主记挂,我想身为一堂之主,你肯定公务繁忙,我不便久留,请吧!”
“你这是要赶我走?!”
“……”
“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该为自己的后半生做些打算了,而不是……”
“慢走!不送!”
“你!……”
“……”
“好吧,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话已尽,屋子里响起闻岳的脚步声,无可奈何的向着门外逼近。
元念急忙退到一旁,装出无所事事的样子对着院子里的树发呆。
闻岳只瞥了他一眼就匆匆离去了,还带走了一身的怒气。
玉什婆婆也少有的没有出来相送。
闻岳走后,元念细细回味着刚刚他和玉什婆婆所说的话,心里波涛翻涌着无法平静下来:孩子的父亲!是在说我的父亲吗?那照婆婆的意思,她和父亲应该早就相识,为何从未听婆婆提起过呢?
元念翻来覆去的想着,最终也没能理出什么头绪。
他心里装着太多的疑惑,搅得他心神不宁,而解开这些疑惑的钥匙就在玉什婆婆身上,她知道一切的一切。可是元念不敢当面去问玉什婆婆。
之前有过几次,元念曾尝试着向玉什婆婆询问自己的父亲母亲,他渴望能得到他们的讯息,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
可是玉什婆婆从来都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只负责照看他,其他一概不知。若元念执意纠缠,总会惹得玉什婆婆声嘶力竭的痛哭一场。
什么仪态和举止得当都顾不得了。
她甚至威胁元念,若他再逼问下去,她就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元念多少能感觉到玉什婆婆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于是从那以后,绝口不提自己的父亲母亲。
只是今日他们的一番谈话让元念内心又起了波澜,他听到了关于自己父亲的一些消息,这让他觉得自己离父亲更进了一点。但他还想再近一点,最好是切切实实的站到他面前。
玉什婆婆可以帮到他,但又不会帮他,她仿佛是一架断裂的桥横在他和父亲之间,而那片断去的地方正是她心上的一个伤口。
元念不忍心去触及那个伤口,他不想去伤害任何人,何况是朝夕相伴悉心照料他的婆婆。这境地让元念为难,一边期待着又一遍绝望着。
这是他那颗小小的心所承受不住的。
于是带着这一团乱麻,元念头也不回的去了落月山,他想无所不知的仙鹿或许有什么主意可以帮到他。
然而仙鹿也只是叹了一声:“可怜的孩子!”
然后将元念心中的那些烦恼和从闻岳他们那里听得的那些话都暂时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
“不知何所为痛苦大概就是快活的吧。”